第306章 人心

        心软也好，心硬也好，一切砾石般的窝心念想，皆会像置于磨盘之中一样，随着时间被渐渐磨碎。
一个人的心，究竟是软是硬，亦只能就事论事地评价。
好比某个有着深深执念的人，他在追寻执念的过程中，可以不择手段，甚至抛妻弃子......
但是，即便这般可称心硬如铁的人，若是将他所追求的东西彻底粉碎，将其执念从过程到结果都踩成烂渣......这位铁人，照样会哭得像个龟孙子一般。
李凝思于尤劲心间，长久置在最为柔软的那一室。
眼前虽未明言决裂、却实难挽回的局面，若也比成磨心砾石，则无疑是尤劲于重来之后所遇上最为棱利的一颗。
棱利到一触生疼，再用最为柔软之处去消磨它......
他这颗心，即便仅此一片柔软，亦因这局部的扎刺，而鲜血淋漓。
幸而，心伤又如足底血疱，只要选择继续前行，一度痛到钻心的伤患，总会磨成知觉渐淡的厚茧。
近十年，不论是一度携手李凝思，或是那一盘远胜于重来之前的生意，还有那切实改善的家境......为这一切付出的各种心思劳力，尤劲终究只是为了一个愿景：活得开心。
他这样追求开心的人，又怎么可能自封于心伤之中，亦不可能驻足不前。
且不说是伤愈，抑或只是适应，也许在他自己尚未察觉间，满腹的愁肠，已然渐渐理顺。
5月下旬，一个工作日的午后，当谢芊芊再一次将薄荷糖盒递到尤劲面前哗啦两下，尤劲忽然笑了出来。
同样是将糖盒递到对方面前晃两下的简单动作，谢芊芊在面对尤劲、或是其他人时，展示形态有着明显的区别。
对于其他人，谢芊芊递糖，会很自然地看着对方，并用那双大眼睛呈现“别客气”的善意台词。
然而，朝尤劲递糖盒时，谢芊芊总是低着头，仅仅是伸来一手晃几下。
至于尤劲，他至今都没有伸手接下过一颗糖。
开始，他还会同样晃晃糖盒作为回应......到后来，面对谢芊芊的“百折不挠”，他唯有讪笑摆手。
很显然，谢芊芊知道这个示好方式不怎么有用，可她又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只能这般百折不挠。
倘若谢芊芊并非“故人”，如此的执着，肯定会让素有小人之心的尤劲怀疑：这小姑娘，是存心往我这老板身上贴。
重来之前的2007年，当时作为尤劲手下管账店员的谢芊芊，亦曾频频示好......那时，尤劲便生出过揣度。
其后的患难，才让尤劲识得了谢芊芊的真心。
也正因完全了解谢芊芊这个人，尤劲得以知晓自己因何会吸引这个女孩。
谢芊芊长大的家庭，同尤劲一样，表面正常，其中却有着令其难以忍受的方面。
如今这2009年的淞海，地段上佳的老平房，大多都已进行过动迁。
只是，其中有一些被列为历史保护性景观的区块，至今不曾整改。
谢芊芊的家，正不幸在这说来稀有、却对住客来讲很是尴尬的区块中。
很多人，会怀念当年住平房时的邻里热络，并抱怨如今居所那种被混凝土浇灌出来的冷漠。
可事实上，这样满怀想往的感慨，更多成份是对逝去时光的留恋，而非当真想要回到过去的生活方式。
比如尤劲，他也曾记挂过幼年时的平房生活期间，各家孩子互相推门就入的无拘无束。
但是，那仅仅是忆童年，而已。
若现今让他住回平房......正吃着晚饭，邻居老头端着饭碗穿着裤衩自说自话地走进家中，来一句“今天伙食不错嘛”......以他近来的心情，大概会把汤碗扣在老头脸上。
狭小的空间，多户合用的厨卫，糟糕的隐私保全，眼前还会时不时地出现并不想看到的人......老房子的诸多弊端，不胜枚举，多得实在不值得因为“热络”两个字去忍受。
而最让谢芊芊难以忍受的是：她这一家人，生存在邻里食物链的底端。
从小，谢芊芊就是一边看着父母凡事忍让，再忍让。
每天晚间，都是等着合用厨房的其他人家都开饭了，她家才开始烧菜。
无数次看到隔壁的老太太用她家的水龙头洗菜洗衣，她有次随手用那老太太家的水龙头洗个手被撞见，被好一阵叱骂，父母竟还赔着笑脸连声道歉。
九几年时，住户陆陆续续安装了空调。
但因电路的老旧，只要几户人家同时开空调，即会导致跳电。
在一段连续高温天，某日半夜再度跳电时，一个邻居由着起床气，态度恶劣地敲开了谢芊芊家的门：“你们这间房子是朝东的，又不热，开什么空调？！”
于是，往后谢芊芊家想开空调，都要好一番斟酌，生怕触怒到邻居。
重来前，尤劲听着妻子讲述家里这一年年受的大小闲气，起初很是疑惑：怎么全淞海的极品邻居，都住在你家隔壁？
其后，尤劲偶去谢芊芊家时，还特意去与那些邻居接触......他是想着：敢跟我不三不四，我就让你们见识下弄堂外的世界有多精彩。
但是，在尚未露出獠牙的尤劲面前，那些邻居并没表现出谢芊芊描述中的不正常。
尤劲还曾当着那老太太的面，故意打开她家的水龙头......老太太，毫无反应。
那个水龙头，有些滑牙，拧闭时用力稍一过头，又会重新滑跳到水量全开的状态。
尤劲在第一次关水失败后，再次将水龙头拧到即将关闭时，老太太还很自然地提醒了要领：“水不流了，就好......现在这样，可以了......”
称不上亲切，亦谈不上刁恶。
其他几户，基本如是。
直到和谢芊芊的家人接触久了，尤劲才明白过来：未必是那些邻居有多极品，他们实在是被谢芊芊父母的凡事忍让给养刁了。
过于忍让的好人，如同过于放荡的女人一样，把他们放到品性一般的人当中，很容易诱导出人性中恶的一面。
普罗大众间，真正良善的草食者，或是十恶不赦的肉食者，都不多。
九成以上的普通人，其实都是很难用好坏去评价的杂食者。
杂食者混居一处，彼此都有獠牙，彼此亦都能靠着食草过活过活，不如各自收起獠牙，相安无事至其乐融融，便是和谐场景。
但若将纯粹的食草者推入其中，长久共处，令杂食者们明确感到其软弱无害的一面......其中生性偏恶的那一拨，即会变得像是肉食者。
懂得收起獠牙，通常能引来善意。
真的没有獠牙，更可能引来恶意。
如此性格的父母，对于谢芊芊的保护，自然也周全不到哪里。
最让她耿耿于怀的，是在幼年时，被隔壁小孩推倒一跤摔了两个门牙，父亲去要说法时，被顶了一句“小孩子顽皮难免”的话，就让事情不了了之。
尽管乳牙是要换掉，可缺了乳牙的门牙，导致谢芊芊一度牙长得很参差，中学时期做了很久钢牙妹，才算是矫正了过来。
所以，如果让谢芊芊列出男朋友黑名单，她首先排除的，便是自己父母那样的老好人。
为了规避老好人，她甚至矫枉过正地找了一个小混混的初恋男友，亦留下过不少糟心回忆。
又受不了老好人，又吃过坏人的亏，尤劲这样虽不作恶、却可以为了守护身边人而化身恶鬼的人，简直就是谢芊芊理想中的完美男人。
重来之前的谢芊芊，被招入尤劲本人坐镇的店铺后，身处环境颇为复杂的数码市场，看着尤老板的獠牙收放自如、蛮而讲理，便情不自禁地爱上了。
只不过，当初的尤劲面对暗示明示，将彼时并不了解的谢芊芊直接归入了抱老板大腿的一类。
哪怕谢芊芊鼓足勇气，在年会中佯装醉酒而主动吻了尤劲，二人亦无明朗进展。
倘若尤劲不是在落魄后辨明了谢芊芊的真心，并且当真的需要一个扶着他站起来的人，那段“曾经”，未必会有。
而到重来之后，尤劲在主动去商场门口找到谢芊芊那回，其恶战寸头和带鱼精的一出戏，又给谢芊芊留下了深刻印象。
再经过近段时间的观察，确认尤老板是个獠牙尖、却懂得收敛的“完美男人”，谢芊芊的心路，即刻有了与重来之前一模一样的走向。
自己这样的人正合谢芊芊的心意，尤劲明白。
谢芊芊这一次次低着头递来糖盒的心意，尤劲也明白。
只是，他真的不知该去如何回应。
我已经有了思思，不可心有旁骛......早在此番他“亲政”劲享首日，被安排到谢芊芊邻座时，自问已经放下这样的想法。
至于是否真的放下了，他其实并不了然。
而无论是否放下，尤劲对于谢芊芊，终究还是抱着不可“再续前缘”的观点。
毕竟，有过一段难称美满的回忆。
放过自己也好，放过她也好，对于一心想在重来之后活出圆满的尤劲来讲，肯定不愿重启这段缘分。
618期间，忙得恨不得分身，抽间隙赶了一章。
未有斟酌复验，待空下来后再细看，暂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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