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空空

        一位中年交警走近敲敲车窗，尤劲自是配合地降下了玻璃。
窗是开了，他的脸，却没朝向窗口。
交警看了面无表情直视前方的尤劲一会，伸手将测酒精的仪器递进车内。
配合地吹完气，根本还没喝过酒的尤劲不等交警告知检测结果，直接把车窗升了起来。
车窗还未完全闭合，玻璃上又传来了两下敲击声......
再把车窗打开，向来顺从执法的尤劲，少见地斜着眼，向交警投去了不耐烦的疑惑目光。
交警迎着尤劲的不善斜瞟，居然笑了笑......就好像是在特地配合尤劲这般演哑剧似的，这位交警亦不开口说什么，仅是对着尤劲伸出两根手指。
尤劲的目光，转而愣愣地盯着伸来的手......数秒后，他竟掏出一支烟，塞进了交警伸出的两指之间。
事后每每回想这一出，他自己都不禁讶异：当时心情下，我还有心诙谐？
莫名被塞了一支烟的交警，终于有些上火。
他将烟往车里一扔，而后再次晃了晃两根手指，且冷冷作出注释：“两证。”
自认什么问题都没有的尤劲，顿时觉得对方是在没事找事：“要什么两证？”
“行驶证，驾驶证。”
“我当然知道是哪两证......我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我出示？我吹气吹出酒驾了？”
“没有。”
“那你查什么......”
“就算你没有违章，我也有权检查。”交警冷声打断了尤劲。
人家言之有理，尤劲再有不悦，也只好探身去打开副驾位的储物柜......
这一探身，他忽然觉得不对......好像，少了点束缚感？
再一摸胸口，他才反应到：安全带，没系。
平心而论，尤劲此刻的精神状态，比之醉酒者，好不到哪里去。
别说忘系安全带，这一路上，他没闯灯没超速，已属自控得当......
交警看到尤劲那副摸了下胸口且一愣的样子，不禁一声冷笑。
冷笑声，似是在说：知道为什么被查了吧？
明白并非是被无端找茬，尤劲叹了口气，他规矩地翻出两证，并转脸投以“不好意思”的致歉表情。
见到尤劲态度好转，交警的态度也柔和起来。
看着尤劲完全转过来的脸，交警还皱了下眉头，随即半是苦笑半是玩笑道：“看到警察设卡，都想不起来把保险带系好......怎么，和女朋友吵架吵糊涂了？”
尤劲右脸上那个明显是女人扇出来的掌印，被夜灯照得着实清楚。
交警调侃完，伸手等着尤劲把两证递来......却见尤劲那夹着两证的右手，明明已经往左侧递到了一半，偏偏停在了半空。
还能把车安然开到这边，尤劲本是在刻意屏蔽着心绪。
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放空自己，放空到只觉此时心情很乱，却暂且忽略是因何而乱。
和女朋友吵架......吵糊涂了？
交警这一句话，则像是提醒了尤劲。
吵架？何止是吵架......
我好像......跟她说过：现在不坐上来，以后再也不要上我的车......
她呢？
念及此出，尤劲的脸，如同播放不畅一般，极其僵硬地向右边转去。
细想起来，这些年与李凝思的独处，时间最长的，大概就是在这辆车上......
或者说，他握着方向盘的千百个钟头里，其中有一大半的时间，一转脸就能看到副驾位上的李凝思。
很多次，明明是独自开在路上，碰上对面不关远光、或者旁边有车强行加塞时，他在脱口骂出极其难听的脏话时，还会下意识地朝右边做出个“不好意思”的抱歉表情。
以至于此刻缓缓右盼，他都生出了刹那的希幻：会不会，她其实正坐在那里呢？
终究，眼中只有空空的座椅。
怎么......会是空的呢？
在这小小的车厢中，两人无数次赌气，无数次笑闹，无数次缠绵。
李凝思迄今为止表现出的所有样子，尤劲几乎都在这个车厢内见识过。
往昔印象越是密实，眼前的空空残景便越锥心。
呼吸间，女孩身上的淡淡幽香，此时分明仍有余存......可是，人呢？
我都那样说了，她还是走了？
本被故意扔到脑后的一团乱麻，顿时又将他死死缠绕，且越勒越紧......思绪在这团乱麻中稍一挣扎，他的两眼猛然瞪圆：我这算是......和她分手了吧？
尤劲是脸朝副驾，他的神色剧变，交警并看不到。
交警的视线，仅仅是盯着尤劲持着两证却迟迟不递过来的手。
等了足足十来秒，交警终究没了耐性：“快点！”
叱声过后，交警只看到那只举着两证、僵在半空的手不但没朝这边伸，还像是脱了力似地垂了下去。
“跟你说，别搞花样......”立时以为尤劲在掩饰什么的民警，声音重新冷了起来，“现在马上......”
可话说间，交警再一细看尤劲的身子，又不由自主地收了声。
虽然看不到正脸，可尤劲那半侧往里的背影，正在交警的眼中抖震着。
这般抖震的背影，中年交警恰恰见过：某次车祸现场，趴在事故车方向盘上的丈夫从短暂晕厥中缓醒过来，转脸看向副驾位，猛看到血流满面不省人事的妻子时......那个背影，就如眼前这样抖震着。
眼前尤劲这似曾相识的状态，不由引得交警特意低身细看向副驾位，以确认有什么东西能将此人刺激得如此悚然。
这时，尤劲整个人，全然脱力似地往后一仰。
当他后脑靠上头枕，侧脸看起来的神色，又好像没太大异常......
这年，对车辆在淞海市区内鸣笛的现象，还未有明确的处罚条例。
排在后面的车，此时已有几辆在鸣笛催促。
交警伸手拍了拍尤劲的肩膀，尽量压制着不满催促道：“快点拿来，后面都等着。”
尤劲缓缓转脸，看向交警时，他的表情极其古怪，且用着同样古怪的嗓音，冒出声：“啊？”
这反应，在交警眼里，怎么看都是装疯卖傻。
而就在这位交警彻底沉下脸，要说些严厉话语的时候，他却又一次愣住了。
只见尤劲那双空洞到有些瘆人的眼睛，如同跳帧一般，刹那间被泪水覆盖......大概两秒不到的时间内，持续涌出的泪水，便淌满了尤劲的脸。
在这民警的印象中，好像只有动画片里的角色，眼泪才能达到这种流速。
面前这张骤然间泪流满面的脸，呈现出的并非是悲戚，而是一种不敢置信的震惊。
哪怕后方车辆又在鸣笛，交警也因尤劲的这种反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再次手拍尤劲的肩膀时，交警都有些不忍用力。
这一下轻拍，让尤劲颤了颤。
接着，他从那声“啊”开始，便始终半张着的嘴，终于动了动：“她......人呢？”
无甚语气三个字，交警听得很清楚，却实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而这交警刚想再催一声“快点”，就见尤劲脸上如同中风般僵硬定格的五官，猛然间抽搐着收缩了起来。
下一秒，与那双滂沱泪眼匹配的悲容，完完全全地控制住了尤劲的脸。
再一声“她人呢”，已是嘶哑得磨心穿肺。
后车，可不管这些，被尤劲堵了整整三分钟的他们，喇叭越摁越起劲。
被搞懵的交警，在笛声大作中，也知道不能这么干耗着。
看尤劲的状态，不像是立刻就能开车的样子，交警索性将手伸进车内拉开车门，搭着尤劲将其扶了出来。
旁边的交警，看到尤劲被同事从车中架出，还有些站立不稳的样子，只以为抓到个醉酒驾驶的。
于是，立刻靠过来两位年轻交警，作出要把尤劲接手带走的架势。
中年交警苦笑一声：“他没喝酒，只是突然情绪失控......那个，谁先帮我把后车门打开......你们，现在把车开到前面好停的地方，查一下两证......”
说到这里，中年交警弯腰将尤劲摆进刚被打开的后车门。
看到两个后辈一个坐进了驾驶室，一个坐在后排的尤劲身边，中年交警又吩咐一句：“两证查下来没问题的话，叫他先冷静冷静，再开车。”
这一冷静过程，却很复杂。
中年交警，刚与尤劲接触上时，只觉得尤劲态度不怎么好，却没看出其它异常。
其后的变化，在中年交警眼中也不难理解：此人必然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才忽然崩溃。
但是，接下来应付尤劲的两位年轻交警，他们一看到尤劲，就是那副傻傻流泪的样子。
偏偏，两人中的一位，警惕性很高。
在这位年轻交警看来，被警察盘问几句就会痛哭流涕的人，肯定有问题。
于是，尤劲被送进了就近的派出所，又是比对通缉信息，又是验尿查毒......
历经各种流程，等到各类嫌疑排除，已是十点半。
有过一阵痛哭发泄，又折腾了一个多钟头，此时的尤劲，终已冷静。
一旦冷静，他便毫无疑问地开始后悔：今天就算使用强制手段阻止她上去，也比现在这样好吧？
十年的厮守，就在这任性一赌后，两手空空......这，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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