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老板

        一看来电显示：周老板。
皱眉间，尤劲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忘了一件事。
关于眼前一团糟的场面，尤劲在此时此刻，全然不愿再去收拾。
他的心情，就像个抱着一束花，兴冲冲回家欢度结婚纪念日的男人......推开家门，却发现妻子做了一桌子他最讨厌的食物，穿着他最讨厌的睡衣，还坐在他最讨厌的男人腿上，用着他最讨厌的姿势，对他放了个屁。
所以，尤劲干脆抛开了眼前所有，按下接听键，他一边对着电话连声抱歉，一边下了楼。
周老板里的“老板”两字，并非尊称，他就是当年尤劲的老板。
有老板的人，自然都是有工作的。在99年初，尤劲找到了这份在周老板手下工作的兼职。
工作时间，是晚八点到凌晨两点，尤劲对家里的说法，是商场值夜班。
事实上，他是在迪厅做内保，也就是看场子的。
是年17岁的尤劲，之所以着装打扮如此不合年龄，正是因为做了几个月后，他已是那家迪厅内保的带队人。
那家叫作RJ的迪厅，一共有十个与尤劲年龄相仿的内保。尤劲在十人中能成为带队人，源于他当年的“沉稳”。
其实，那时觉得尤劲沉稳的人，都被骗了。
他这沉稳的气质，是盗版。盗版的对象，源于盗版影碟里看来的一个角色：终结者。
在初次面对闹事顾客那晚，尤劲在极度的紧张中，崭露头角。
当时，是五个内保和六个闹事者的对峙场面。
身边的同伴，正在和闹事者互相叫嚣，唇齿打颤的尤劲，却是什么都讲不出来。
男孩在无法退却的危机前，往往会在脑中投射出强者的形象，给自己壮胆。
尤劲于大脑一片空白间，阿诺饰演的T800，那光溜溜的出场桥段，开始放映心中。
随即，尤劲便稍稍颔首，像终结者一样，直勾勾地盯着闹事者中领头的那位。
无论样貌还是体格，尤劲和阿诺都有着天然的差距，逼视对方的威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只是，心中的恐惧，使得尤劲装出来的面无表情之中，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他的眼角和嘴角都在抽搐，让他脸上那冷冰冰的神情，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神经质。
“看你妈看！！”被尤劲盯得发毛的闹事者骂完这句，一个直拳就对着尤劲打了过去。
其实，那一刻的尤劲，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
直至拳头马上要到的时候，他才下意识地稍稍低头。
那一记直拳，本来取的应该是尤劲的左眼，他稍一低头，拳头刚巧就砸在了额角上。
额角，几乎是人体骨骼最坚硬的部位，对方击中此处的，偏偏是脆弱的小拇指。
那一拳，挨打的尤劲在紧张中，甚至都没觉得痛。可打人的那位，竟打折了自己的小指骨，疼得蹲在了地上。
缓过神来的一瞬间，回味片刻前发生的，尤劲真有一种终结者附体的幻觉。
而在下一秒，他面无表情地说出了一句至今仍觉拉风的话：“当心我的头，伤了你们的手。”
对打来的拳头毫不避让，还沉稳地说出这种狂妄的台词，对方的气焰，立时被压住了。
那一晚，冲突中几乎一动没动的尤劲，一战成名。
99年的淞海，流动人口大都是务工者，有钱有闲的相对来说少些。因而，夜场中消遣的年轻人，大多也是本地人。
淞海的治安，在全国首屈一指。想靠狠劲在淞海横行的人，早就进去了。
而淞海的年轻人，一般都是正常家庭的独生子女，谈不上富贵，却也是衣食无忧的。
所以，大凡脑子没问题的本地孩子，就算平时一副流氓作派，到关键时刻，也极少会做疯狂的事情。
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尤劲凭着较强的体格，和临场时神经质般的骇人吃相，令他在一班内保中很突出。
镇得住对方，又不易使得场面失控的内保，老板当然满意。
周老板，就很满意尤劲。
可在今天，周老板很不满意。
八点半了，应该半小时前到达的尤劲，还是不见踪影。偏偏尤劲这个带队人不在时，店里还起了场冲突。
离开家的尤劲，知道这份兼职的重要性。
又想起电话中周老板骂着娘叫他马上到位，尤劲走出小区即打了辆车。
十几分钟后，尤劲已站在了RJ的一个卡座前，只看到沙发中央原本摆放茶几的地方一片狼藉。
周老板面色阴沉地坐在不远处，不满地瞟了一眼迟来的尤劲。
身边，几张有着依稀印象的面孔，纷纷带着略有敬意的口气，“夜猫”、“夜猫”地招呼尤劲。
这个初中时期的绰号，是尤劲自己告诉这些人的。
只因当年在社会上玩的人，似乎觉得非要有个不修边幅的绰号，才会让人敬畏。
环视了一圈“下属”，尤劲找到其中最熟悉的一张脸，开口询问起了情况：“泰山，什么版本？”
泰山，也是一位内保的绰号。
被称为泰山，是因此人的脸型，神似动画电影《人猿泰山》中的主角：长脸，下巴还往前勾。
而且，泰山还是尤劲的中专同学。
当初来RJ面试，就是泰山拉着尤劲来的。
面试那天，两人站在RJ的一间包厢内，拘谨地对视着周老板打量他们的目光。
周老板忽然问了句：“喜欢打架么？”
尤劲一怔，而后面无表情地回道：“还可以吧……”
泰山显然是觉得尤劲的答话缺乏力度，他昂首挺胸地大声打断了尤劲：“相当喜欢！”
周老板像是被泰山惊到了，他看着泰山，眉毛跳了一下，又看向了尤劲：“你，八点上班有问题么？”
尤劲还没答话，泰山就祝贺似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还直接代替尤劲答了句“没问题”。
周老板莫名其妙地瞟了泰山一眼：“你，回去等通知。”
需要等的通知，一般都不会来。
这下，泰山傻眼了。
好在，尤劲开口了：“周老板，我就是陪陪我朋友，不要他的话，我也就不来了。”
那一天，两人都没被留下。可在次日，周老板通知尤劲，带着泰山八点上班。
后来，尤劲询问周老板为何当初不要泰山，周老板的回答是：“我招内保，是找能压事的，泰山那吃相，根本就是个没事找事的。”
之后尤劲的表现，在周老板眼中正是特别能压事的。
尤劲在冲突中，那副似在癫狂边缘、却又静如止水的作派，既能让闹事的人心里发虚，又因尤劲实际也没什么让人下不来台的言行举动，从而可使闹事者偃旗息鼓时，并不会很没面子。
因此，尤劲坚实的身板人前一站，配上他神经质似的扑克脸，和平解决争端的成功率很高。
圆满解决的事情多，又碰上原来带队的走了，尤劲被提为新的带队人，同伴也都服气。
可在今晚，眼前的场面，显然是没能圆满解决。
一个穿着嘉士伯促销服的啤酒妹，正蹲在地上，扶着个后背血迹斑斑的男孩，嘤嘤哭泣。
四个显然已经挨过打的人，个个满脸不忿地坐在卡座沙发上。他们身前，站着几个内保，看起来是在阻止他们离开。
卡座沙发中间的茶几，玻璃全碎，四条桌腿横七竖八地躺着。
先前被问“什么版本”的泰山，向尤劲简述了一番事情始末。
那四个被控制住的，是进场不久的客人。那个第一天来上班的啤酒妹，自然而然地上前推酒。
几人酒不要，却在啤酒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这一幕，偏偏被啤酒妹的男朋友看到了。
这啤酒妹的男朋友，就是怕女朋友被欺负，才在啤酒妹第一天上班特地过来的。
眼见女朋友开工不到半小时就被人吃了豆腐，他自然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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