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夜同游

    洛青雨被沐挽风罚跪了。
起因是他将崔石甲的魂体装进了的人偶中。
虽然沐挽风不得不承认，洛青雨的缚魂术学得不错，但也改变不了他被罚跪这一结果。
缚魂术，是将魂魄或是怨鬼的魂体束缚在事物之中的一种术法，一旦使用，而且短时间内不能再次施展。
看着桌前这个半尺高的榆木人偶，沐挽风有些一言难尽。
人偶的工艺十分简单，圆头，四肢都是削得光滑的长条圆木，一截儿拼一截儿，跟莲藕似的，走路的时候摇头晃脑，甩手扭腰，十分……滑稽。
偏偏崔石甲还要用这样滑稽的模样，向着沐挽风行礼，更是让他无奈。
最终，他起身推开了寝舍的门，走到小院内，站在洛青雨身边，轻叹一口气之后，说道：“你起来吧。”
洛青雨抬头望了沐挽风一眼，把头又埋了回去：“不起。”
沐挽风发现他对洛青雨是真的没脾气：“行了，为师不生气了，起来吧。”
洛青雨这才摸摸索索地站了起来，往沐挽风身侧贴近一些，可怜巴巴喊了一声：“师父……”
“就算是崔将军同意，你也不当把他放进人偶之中。”
魂是人，鬼也是人，虽然他们都是已逝之人，但无论如何，也不该将他们放在玩物身上，把玩在手。这是缚魂术的禁忌。若是修道之人都依仗着自己的术法，将普通人作为玩具束缚在人偶之上，这与妄夺他人性命又有何区别？
“我知错了，师父，下次决不再犯。”洛青雨十分乖巧地认错。
沐挽风是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只得揉了揉眉心，将这事情翻篇：“对了，今日为何不见元朗和月黑。”
洛青雨面无表情：“他们在帮长卿师兄挂灯笼。”
“灯笼？”沐挽风恍然大悟，“对哦，明日就是春节了。”
他往攀山石阶出走了两步，隔着沉日峰山下的云雾，隔着连峰桥，看着木林掩映之下的罡阳殿高台前，来来往往着有许多弟子的身影。
此处望去，看不见他们的神情，却也能望着他们手中拿着的红色灯笼与红色剪纸，偶尔有几人还举着龙狮与龙珠，正在操练着晚上要表演的舞狮节目。
沐挽风转身，指了指罡阳大殿：“你不去吗？好热闹的。”
洛青雨站在身后：“师父呢，师父不想去看看吗？”
沐挽风笑了笑：“不去了，为师喜欢清静一些。”
洛青雨往前走了几步，并排站在沐挽风身侧：“那我与师父一道便可。”
沐挽风侧头望向洛青雨，看着眼前熟悉的少年面容，前世之事，忽然变得模糊起来。
他记不起前世的自己，是怎样度过每年的除夕之夜的。那一天对他来说好像就如平常一样，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过去了。
可新年不是应该要特别一些吗？
沐挽风低了下头，仔细的思考了一下何为特别之后，突兀地问了小徒弟一个问题：“青雨，要一起下山走走吗？”
洛青雨显然很惊讶：“师父……为何忽然要……”
沐挽风弯起了双目：“每到新年，长辈都需要给晚辈置办新衣的，说起来，为师还没有替你操办过。”他的目光落在了洛青雨白色的弟子服上。
天洪规束严格，普通弟子有两套统一的弟子服，一套是在学舍穿的青衿，另一套则是日常穿的白色弟子服。但是作为内门弟子，是可以不用遵守这个规定的。
只不过洛青雨并不在意这些，沐挽风也忽略了这一点，因此洛青雨入门一年半，穿的还是普通弟子的衣服。
沐挽风见着洛青雨没有回答，又问了一句：“不想去吗？”
“想！”洛青雨语气之中带着几分激动。
“那就走吧。”沐挽风笑了笑，朝着攀山石阶方向走了过去，“现在下山，应当还来得及看新年的焰火。”
洛青雨双眼一亮，兴奋地跟了上去。
*
金坪郡主街，衣铺之中。
沐挽风站在店中，托着下巴十分苦恼地打量着这堆五颜六色的成衣。洛青雨则木楞地跟在他的身后，面无表情。
一旁的老板娘热情介绍：“公子可以放心试试，这些都是常服之中，布料和绣工最好的一批，京州城有不少公子哥，都会特地过来买我们的衣服呢。”
沐挽风无视老板娘的话，转身问小徒弟：“青雨，有没有你喜欢的？”
洛青雨看也未看便答：“只要是师父选的，都可以。”
沐挽风偏了一下头，回头看着一墙的衣服继续纠结。
扫了两遍之后，他的视线落在一件青色的云绫锦上。
沐挽风记得很清楚，前世的洛青雨，仿佛是为了衬得他“青雨”这个名字，不知何时开始，就喜欢上了这个颜色。
青色的身影，青色的衣衫，让他莫名想起了比斗场上恣意傲慢的洛青雨。
那年他十八岁，以一己之力横扫四大修真门派所有初阶弟子，一举成名。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沐挽风才发现了，昔日的小徒弟，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天洪弟子。
沐挽风指了指那件锦服：“麻烦拿一件恰当的。”
老板娘手脚麻利的替洛青雨测量了尺寸，领着他进了内间。不肖片刻，洛青雨便换上了那件青色锦衣走了出来。
折领广袖，束腰长摆，将少年人结实匀称的腰背衬托得恰到好处，云绫锦上若隐若现的卷云花纹，让这清素的衣衫多了几分精致的点缀。
洛青雨从未穿过这样的衣服，一会儿扯扯领口，一会儿拉拉束腰，总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师父，这……”
沐挽风十分满意地点点头：“很合适。”
“可……”洛青雨有些犹豫，“我还是换回来吧。”说完转身就要往里间钻。
沐挽风拉住了他，扶着他的肩膀将他转了过来，先是帮他整理了一下折领处的褶皱，又将广袖之内的内衫袖口绑紧了一些：“你看你，毛手毛脚的。一件衣服罢了，别扭什么？”
洛青雨任由着沐挽风帮他整理衣服，几次张唇想要说什么，没一会儿又自己憋了回去。
沐挽风整理好之后，微微蹙眉，总觉得这套装扮缺了点什么，而后转身问店老板娘：“请问，这里有环佩玉珩一类的东西吗？”
老板娘笑着回答：“咱这是衣铺，公子若有需要，可以到街对面的玉器店看一看。”
“嗯……”沐挽风想了想，取下了腰间的香囊，“挂这个吧。”
在香囊被沐挽风举起时，洛青雨忽然闻到上面传来了浓烈的药草味道。等到沐挽风替他挂好之后，他才后知后觉的分辨出，这个味道与沐挽风身上特有的苦香一模一样。
“师父，这里面装了什么，气味好特别啊。”洛青雨仔细嗅了两下，好奇问道。
沐挽风正在付银子，转头看了他一眼，只笑，却没有回答。
当他们踏出衣铺店门时，天色已经变暗了，尚有几束落日余晖划拉在长街之上。街上却人流不减，男女老少皆面带笑意，穿着红衣，拿着红灯笼，到处都弥漫着喜气洋洋的新年气氛。
“吃糖葫芦么？”沐挽风指了身边路过的糖葫芦小贩。
“不……不……嗯……”
洛青雨还没拒绝完，沐挽风就擅自买了一串塞在他的手里。
“吃糖画么？”
“不用，我……呃……”
还没说完，一串飞龙糖画又塞到了洛青雨的另一只手里。
沐挽风却兴致勃勃，一路走一路买。
“瓜子要么？”
“桂花糕来一些吧。”
“橘子也买两个好了。”
“红薯红薯！青雨你喜欢吃靠红薯吗？”
“师父……”洛青雨跟在身后，“太多了，拿不动……”
沐挽风这才回头看了一眼小徒弟，发现他左手拿着糖葫芦糖画，右手抱着纸袋装的瓜子橘子红薯，手腕上的竹筐里面还放着不少糕点和果脯，莫名滑稽。
此刻，他正蜷着腰，抬着头，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眼也不眨地望着沐挽风。
小徒弟，刚才是在，撒娇？
沐挽风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但惊讶在他脸上也只停留了数息，而后又是一张笑脸，向着洛青雨伸出了手：“倒是为师疏忽了。”
当然，小徒弟是不会让他那行李的，但也不允许他再买更多的东西了。
两个人一路从主街走到副街，看到了不少花灯，红烛，对联，还有各种猜字谜的小摊。
“师父，”洛青雨驻足在内城清湖边，望着湖中各色的莲灯，似有好奇，“放灯，不该是上元节吗？”
沐挽风朝着同样的方向望去，正巧见着几个少女在湖边扒拉了湖水，将河灯送往湖中。
他笑了笑，“上元天灯，是为了向仙神祈愿。至于这河灯，想何时放，都是可以的，主要就是为了一个吉利的兆头罢了。”
洛青雨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果然，除了点点碎星，并无灯火。他望着湖边的少女，忽然意味深长地问道：“师父，你说，神仙真的会管凡人的事情么？”
“大概……会吧。”沐挽风的回答并不确定，他从未见过仙人。飞升成仙，在大半修士之中，也只是一个美好的憧憬罢了。毕竟，谁也没有亲眼目睹过修士的飞升。
洛青雨转头望着他：“那人这么执着的祈愿，又有什么用呢？”
沐挽风看着洛青雨诚挚的眼神，轻声叹息：“青雨，你知道吗？人如果没有信仰，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他缓缓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如果得不到，只能祈求神仙，若还是得不到，便是上天不愿眷顾他们。自己无法手刃的仇人，也期望着他们能遭报应，若他们没有，便是苍天无眼。因为只有这样，人才能给自己的无能与软弱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说是信仰，其实，更是一种依赖吧。”
洛青雨听着这话，表情有些复杂，似乎不能理解。
沐挽风走了过去，习惯性地伸手抚上他的头顶：“罢了，以后你总会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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