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

    天宝二年春，藏剑大庄主成婚，随后不久便传出了大庄主夫人怀孕的消息。想想也是，新婚燕尔，再加上这成亲的两个人年纪都不小了，肯定会很努力要个孩子的。
    随着月份变大，静姝除了每次膳后在落梅居里走一圈，别的时候基本都躺在床上休息或是在斜榻上看书做针线。原本她还因为右手的脉搏比左手快心里有些沮丧，不过很快又接受了肚子里是个女儿的事实，和勤手的嬷嬷侍女们认认真真做起小孩子的衣服来。
    静姝整个孕期在上上下下一大家子的看顾下面色红润了不少，除了夜里偶尔会抽筋以外没什么难受的，连有经验的嬷嬷们都说，比起别家孕妇，她这样算已经很好伺候了，这让叶大庄主暗地里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去。
    秋意渐浓的时候，静姝半夜被一阵紧缩的疼痛惊醒了，身边的叶英向来浅眠，一声闷哼便叫他起身看来，睡在外屋榻上的嬷嬷们听到屋里的动静连忙点灯进来，看静姝的肚子左右不过这几天，一见这模样就猜到这是要生了。
    上一刻钟还是万籁俱寂，下一刻落梅居的整个后院更是灯火通明。叶英听稳婆的话扶着静姝在屋里走了几圈，随后把静姝抱到了外屋早就准备好的床榻上，看着烛火下汗涔涔的小脸，想也知道她现在不好受，“别怕。”
    “嗯……”汗水黏着眼睫，一眨便有些酸涩，静姝刚刚应了一声便被又一阵蔓延全身的痛苦疼得倒抽一口气，扣在他手腕上的五指顿时收紧。
    叶英脸色不变，仿佛卸去了那只手臂的知觉，旁边的稳婆有心想劝，但这阵痛到真正生产还要好一阵，眼下这个时候……稳婆不是第一天到落梅居，她晓得这两位主子之间的关系，这个时候请，必不可能请出去。
    罗浮仙看到静姝落在叶英身上的手骨头泛白得可怕，她也是生养过的人，知道那痛难忍，可若让静姝再这么抓下去，叶英的手得废了不可，“庄主，您把手收回来吧。”
    “不碍事。”叶英按住了静姝惊觉之后想要松开的小手，“若是疼，你就抓着我，我陪你一起疼。”
    静姝眼前雾蒙蒙的，不知是因为汗淌进了眼里，还是泪涌出了眼眶，听见耳畔温柔的嗓音心里又酸又甜，“你……先出去……”
    “不急，再陪你一会。”
    她扯了扯嘴角，不知是哭是笑，“不急……不急我就……生不出来了……”
    罗浮仙在旁边暗叹一声，照这个情况还是等时辰差不多了再来请叶英出去，且到时候得让老夫人来请才行。
    屋里的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了稳婆和两个侍女，还有叶英坐在床边轻抚着静姝收紧的小手无声安慰。房间里除了静姝的痛哼只有稳婆让她调整呼吸的说话声，她的注意力全都在自己的肚子上，一阵一阵紧缩让她的齿关都在打颤。
    痛吗？
    当然是痛的，可她连沸热的铁水都敢跳，这点痛怎么会受不了？
    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静姝浑身都被汗打湿，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稳婆有经验地帮她按摩着腰腹缓解疼痛，饶是如此静姝脸上的血色也不见几分残留。
    逐渐敞亮的天光透过了窗纸，静姝的意识还算清醒，深呼吸了几口，问：“几时了？”
    “寅时过半了。”
    她疼了快三个时辰了，静姝喘着气，抬眼看向一宿没睡的叶英，“你去吧……”
    叶英抚着她汗湿的小脸，“别分心，留点力气。”
    侍女进来换热水时禀告几位庄主和夫人都来了，静姝半夜开始阵痛，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生下来，所以都是天亮才收到消息，一起身便有侍女上前禀报，早膳都顾不得用就过来了。
    前脚刚说完，后脚老夫人就迈过了门槛，看到床榻上的人心里十分欢喜，贴心地宽慰几句，收到了静姝递来的眸光眼角的皱纹更是深了几分，“阿英，陪母亲去用早膳吧，静姝还没到生的时候，先去吃个早膳再回来。”
    叶英拧紧了眉，表情显然是不愿，静姝却强行把自己的手收了回来，看到他衣袖上留下了深深的褶皱，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语气流畅道：“最好，再休息一下，等你醒了，孩子……就出生了……”
    “阿英，先去用膳，这里有稳婆呢。”老夫人拍拍他的肩，“听话，你媳妇身上疼，可别再叫她心疼了。”
    叶英抿了抿唇，看着强忍下抽气声使得嘴角无比僵硬的小脸，她是想让他放心，犹豫再三，他道：“……我很快回来。”
    眉眼还没完全弯起，就被有一阵熟悉的疼痛扯得眼角一抽，笑意就那样僵在脸上，静姝闷哼一声，因疼痛压低了的声音听着有些哀怨，“那还不快去……”
    老夫人当即拉着叶英起身，推着他朝外走去，一出门就朝旁边的丫鬟婆子们比了个神色，只要叶英走出这个门，在静姝生产完之前，必不可能让他再进去了。
    叶家一窝子人除了叶孟秋都在天泽楼里聚着，一大家子早膳一起用还极为少见，且没有提前通知，厨房里忙碌了一阵才端上来。
    几兄弟围着叶英说话，应接不暇的问话让他不得不敛起一点心神，叶晖看他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由嘿笑一声：“瞧大哥这不慌不乱的，不愧是我们这里等女人生孩子次数最多的！”
    想想也是，叶英是叶家长子，其下有四个弟弟一个妹妹，但那寡淡的神情下到底有没有不慌不乱，这就只能让明眼人来看了。
    那一头正被叶琦菲拉着问生孩子怎么个生法的老夫人闻言顿时斜睨过来，“这话怎么说的，母亲生弟弟和媳妇生儿子是一样的吗？”
    老夫人这话没什么责怪之意，叶晖当然摸了摸鼻子不往心里去，“大哥莫急，静姝必然顺顺利利，说不定等我们用完早膳，孩子就生下来了。”
    兄弟五人中唯一有孩子的叶炜道：“当年夕儿疼了六个时辰才开始生，静姝这只怕还早。”
    被拆了台子的叶晖暗地里踹了三弟一脚，再一瞥叶英蓦地抿成一条直线的唇缝，心下暗恼，他好不容易让大哥思想上打个岔，这个三弟哪壶不开提哪壶，真不知媳妇是怎么娶来的。
    柳夕在旁笑了笑，“静姝身体一直调理得很好，想来不会有我当年那般受罪，大庄主放宽心。”
    二哥的一脚和媳妇的补救让叶炜乖乖闭上了嘴，但叶英到底没什么心思用早膳，等到膳食端上来的时候匆匆用了几口便起身离席。
    老夫人连忙叫住了他，却不比外面递进的话响亮。
    “夫人生了。”
    生了？
    屋子里的人脸上是各式各样的呆愣，这就生了？
    最先回过神的叶英已经一阵风似的回了卧房，侍女在外面还没伸手拦就被对方越了过去，屋子里还有挥散不去的血腥气，榻上的人沉沉地闭着眼，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透过窗纸的阳光在她身上落了一层薄辉，“她怎么样？”
    一旁的侍女连忙回答：“夫人生得很顺利，只是累了。”
    “阿英……”闭目的人恍惚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便下意识地唤了声。
    叶英连忙走上去握住她无力下垂的手，“累了就睡，我陪着你。”
    静姝却蹙着眉睁开了眼，“看过孩子了吗？”
    叶英进门之前只听到了婴孩的啼哭，没去管，静姝突然这么问，便下意识地循着刚才的方向望去，但这时候孩子已经洗好裹进襁褓抱给了老夫人，“有母亲呢。”
    “你这人……哎，”静姝耷拉着眼皮，嘟着嘴抱怨道：“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孩子你都不看一眼……”
    声音渐渐轻了下去，叶英知道她已是累极了，便不再开口打扰她，而是静静地陪在她身边。
    外面一群人抢着看刚生下来的小娃娃，老夫人高兴地合不拢嘴，“瞧瞧，这孩子跟阿英当年一模一样，我就跟静姝丫头说她肚子那么尖必定是个儿子，她不信，可这不就是我的宝贝孙子么！”
    叶琦菲凑近看老夫人怀里抱着的小弟弟，又红又皱，一个丑字就要挂上嘴边，却听见自家母亲道：“菲儿刚出生的时候也没有这般好看，想来是继承了大庄主的相貌，往后定是个俊俏的公子。”
    她小时候比这还丑？
    几兄弟也争着上前看，但他们没抱过孩子，老夫人不准他们过手，只能看看，过了好一会儿才交给奶娘下去安置。一行人本想去看看静姝，却见叶英陪在床边守着她的睡颜，便拉过稳婆问了话，没去打扰。
    静姝一直睡到傍晚才醒，一睁眼便对上一双温润的视线，后者等到她醒来似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覆手摸了摸她恢复血色的小脸，“可是饿了？我让浮仙给你准备点心？”
    她清醒了意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看过孩子了吗？”
    叶英要是再答没看过静姝说不定会从床上气得爬起来，眉眼低垂盖住一丝笑意，“他在你边上。”
    静姝这才发现旁边放着的一个襁褓，伸手就想去摸，一只手连忙按住了即将掀开的被子，叶英坐近她身边，俯身抱起了熟睡中的儿子，动作无比生疏却万分小心，微微转过襁褓让躺着的静姝看到他的模样。
    乌黑的眸子顿时落在了那张没有张开的小脸上，若有所思地又看了看抱着孩子的男人，静姝眨眨眼忽得痴痴笑出了声，叶英把孩子放了回去，无奈又宠溺地看着她，“傻笑什么？”
    “像你诶……”
    叶英轻嗯一声：“你如意了。”
    他知道静姝喜欢男孩子一些。
    眼睫扇了扇，眼底的眸光忽闪忽闪，“名字取了吗？”
    摸摸她软滑的小脸，看她神采奕奕的模样，倒叫他长久以来的担心彻底散去，“景风之景，葱珩之珩，叶景珩。”
    我们的孩子，叶景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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