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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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古至今,天上天下,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是一体两面的。有人生来就被幸福环绕,直到死期仍是无忧无虑;有人生来就品咂孤苦,一生与长夜为伍。
对于挣扎在黑暗中的人来说,神明是明亮的烛光;对于习惯在白昼中的人来说,神明化作平淡外的歧路。
神明的存在总是能够让人深知自己的无能。
于是就会有人想,是不是拥有了比肩神明的力量,就能任性妄为到肆无忌惮。
田昌意守在公主目夷的榻边有一个多时辰或者说将近两个时辰,她一直寸步不离,生怕公主目夷就歇下的这段时间会折腾出什么事来。公主目夷的身体不好,也是她,方才玩闹过分了。束发整冠后,田昌意手上虽然还拿着一册书,这次是秦川蜀地的地理图志,目光却没有在公主目夷的脸上移动分毫。
公主目夷钻进被子之后不久就从被子里传来平稳的呼吸声,但田昌意将被子往下轻轻拉扯,让公主目夷的头露出来时,还是敏锐地发现了公主目夷的眉头动了动。她没有戳穿这装睡的谎言,就是静静地看着。没有风的作用,就是在烛火映照下,田昌意的影子一动不动。
公主目夷能够感受到那个有点温暖的视线是坐落在何处,和以往都不一样,带着打量,评估,将她脸上每一个细小的毛孔都囊括了进去,像是在总结什么。
对于公主目夷的事情,田昌意在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时候就考虑清楚了。这往后自然不会有什么意外。
“我会让你活下去。”田昌意说。
然后公主目夷听到脚步慢慢远去的声音,在确认田昌意已经远到直接回头看不见她的时候,公主目夷才睁开双眼,她也看不见田昌意,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之外,此间再没有别的声响了,公主目夷一下子觉得被子里冷的像是燕国边城的地窖。
外面的天色非常黑,只是有时会有炸响的雷声,随后白色的闪电劈落到视野的边缘。田昌意的脚步非常轻,走的也非常慢。黄邵要不是早就在朝露殿正殿门口待命,还以为面前飘过的是个没有脚的鬼。
“去桓公台。”田昌意一句话差点把黄邵吓了个半死。
“喏。”黄邵连忙撑开伞,举到这个年岁较之自己要小上许多的少年人头顶上,见到对方安然进入马车后,他收回伞,身着一件斗笠蓑衣,坐上车夫的位置,两手一握马缰,这马车入画的场景,给人的感觉十分像是哪里的乡野田埂。倘若忽略掉这背景高耸的朱红色宫墙的话。
另一头,桓公台。
正殿之上的高位,双腿盘坐的还是齐王田朝,王孙贾也还在他左右。
起先还不敢信殿前司的溃败竟然如此之快,齐王田朝在黄邵领军闯到御前时还是惊诧的,但经由了这几个时辰的平静,齐王田朝到底是打开了话匣子:“王孙贾,可能与寡人说说话?”
王孙贾的身上所着的礼服上已看不出布料本身的染色了,他还恪守着君臣之礼,长剑跌落在脚边,只站着拱手,低眉垂目:“但凭王上吩咐。”
“你说吕丘怀他们是不是死了?”
黄邵带着一队天武军的人持剑冲进来,隔着一层军士组成的铜墙铁壁,齐王田朝在马服君他们被带出去之前,全部注意力还在黄邵的脸上,那个被他给予厚望的统制就那么背叛了他?从什么时候起?为什么?他怎么现在才知晓?许多疑问都在齐王田朝的脑海里打转,但是他梳理不清楚,索性后面也不再想。
“不知道。”王孙贾干巴巴地回答说。
“你多大了?”
“禀王上,臣比您要大上一岁。您忘记了。”
“是,瞧我寡人记性。”齐王田朝摇了摇脑袋才继续说道,“那便是知天命之年了,寡人还需几个月才到五十岁。那么,你也是过来人了。王孙贾,你知道什么是天命吗?”
“不知道。”王孙贾说。
齐王田朝还是没看王孙贾:“你说寡人死后,这齐国是会变好,还是会变坏?”
王孙贾没有说话,而齐王田朝也不认为王孙贾能够给他一个什么像话的答案,他自言自语:“等目夷过来,寡人要与她好好说道说道,寡人即使有错,终究是她的生身父亲,是要侍奉的君王,身为人子,在父王有错时不纠正过来,能够称作是孝吗?身为人臣,向君王刀剑相向,怎么能够说是忠呢?如此不忠不孝之徒,世人不会放任她掌这齐国王权的。”
齐王田朝有些信心满满:“王孙贾,你信不信,目夷她必不敢杀寡人。”
王孙贾却道:“公主殿下尚在稷下学宫时,就不是什么拘泥于世俗的人。”
齐王田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王孙贾这会儿也忘了告罪:“正所谓‘官无常贵,民无终贱’。这些话都是公主殿下说过的。”
齐王田朝看了王孙贾一眼:“你对她了解多少?”
王孙贾回答:“王后逝后,臣负责过一阵公主殿下的饮食起居。”
“……寡人那时以为她那般离经叛道,只是为了吸引寡人的注意力。”齐王田朝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既然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很大可能,他都没有王孙贾了解自己的女儿。他还没做齐王时,整天嘴巴上也会挂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类的话,可是做了齐王之后,要履行身份所带来的的职责,以前那些胡思乱想就都得收回心来了。他原本以为目夷像他,也是这般罢了。
王孙贾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责备齐王田朝的自视甚高。更重要的是,田昌意来了。
齐王田朝朝王孙贾苦笑了一下,然后他发现王孙贾抬头所看的方向并不是他这里,他本能地顺着王孙贾的目光望过去,正好看见带剑上殿,缓步过来的田昌意,便是一点苦笑也吞到了肚子里。
“怎么是你?目夷怎么没过来?”
田昌意像是没听到,她侧了一下头,黄邵便是从她身后站到身前,双手捧着一张小案,上面有酒樽,酒爵若干。
齐王田朝的心口一紧,他扶着积累如山的公文案卷站起身来,连连后退:“目夷不会这么做的。”
“哦?我这还没做什么呢,您便是如此慌不择路……是觉得此情此景很是熟悉么?”
齐王田朝不答,只是重复:“目夷不会这么做。”
“公主殿下是不会。”田昌意没有反对齐王田朝的观点,她点点头,接着话锋一转,“但是我会。”
“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的?”齐王田朝左右张望了一下,发觉田昌意在停在了安全距离之外后,他才稳住了心神,开始发问,“目夷知道这回事么?”
“约莫是不知的。”田昌意笑了笑,“但我也毋需事事告诉。毕竟只要是我做的,公主殿下总会宽容,犹恐不是自己亲自动手,但我不欲您再在这方面麻烦公主殿下。”
“休得胡说。田昌意,你以为寡人是谁?”齐王田朝指着田昌意的鼻子叱责道,“此事若是让目夷……”
“那又怎样?说我不该如此郑重其事,脏了自己的手么?”
齐王田朝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他瞪着眼睛,眼中也有困惑:“若是如此,你又为何非要致寡人于死地?”
“难道不该扪心自问么?为何做了那么多亏心事,直到今日,才有人来索你这条狗命?”
“你……”
田昌意看了眼黄邵,黄邵心领神会,便是将一只酒爵满上酒,但他也不敢将这杯毒酒灌进昔日主子的嘴里,他看着田昌意的目光有些恳切。关于这一点,田昌意自然是明白的,她接过来,近了两步……
齐王田朝继续后退,满头是汗,然后他看着王孙贾,指着田昌意:“为何只是看着?这人敢独身往前,王孙贾,你未尝没有一搏之力。快快给寡人将这乱臣贼子就地诛杀了。”
但王孙贾一动不动,他双手空无一物,像是一尊早经风雨摧残的雕像。
“此次请君入瓮。不仅是为了先王后,也是为了先祖父。嗯。但愿您还记得安平君田章是怎么死的。”田昌意一语道出后,她向王孙贾行了个半礼,“为难大人您这些年忍辱负重了。我那时也是得亏大人您照顾,不至于流落在临淄街头。此恩毕生难报。”
“王孙贾,你护寡人至于现在,难道就是为了让这小贼折辱寡人的么?”齐王田朝的目光狠厉地几乎要将王孙贾的身体钉穿。
“莫要为难王孙贾大人了。”田昌意哼了一声,她将酒爵置于齐王田朝面前放下,“只是斩草除根。您死了的作用比活着大,王孙贾大人也只是明白了这一点。”
已是退无可退,齐王田朝想要拔剑,但长剑太长,他一时间竟然拔不出来,而田昌意看着他的表情都没变,完全不视作是威胁。
放弃挣扎,齐王田朝摇摇晃晃地将酒爵拿在手中,他还残存最后一丝希望:“……寡人死后,是哪位公子登位?”
“自然是太子无亏。”田昌意回答起来一点犹豫都不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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