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九

    陆玉婵朝旁看一眼, 沈书会意，让伺候早饭的小厮都退下去。
    “那孩子从前很受父亲疼爱，她父又十分宠爱她的娘亲, 在家可说是父母的掌珠，我不知道康里布达提过没有，他的父亲格外疼爱女儿, 蔡姬受宠是因生下了这个女儿。”陆玉婵蹙起眉，“乍然父母双亡，一下子从众星拱月的山巅摔下来, 自然是会疼的。她觉得自己在这里是个多余的，觉得她哥不疼她, 只疼爱两个弟弟……”
    沈书失笑：“这从何说起, 为了她，她哥险些要孤寡终老了。”
    “这是孩子的想法，你舒大哥同我讲过, 康里布达和高荣珪，同你和你哥也是一样的。”
    沈书想不到舒原连这都对陆玉婵说, 顿时有些发窘。
    陆玉婵却说：“我素来是不拘世俗的性子，吓不到我。照我看，眼下蔡柔还小固然无事，再过十年, 她也要议亲, 那时怕就难办了。休说十年, 七八年后, 姑娘长大, 他两个男人在家, 纵然再想要照看疼爱这个妹妹, 也有许多事情不方便。”
    沈书虽不大清楚具体什么事，但隐约能够想到，点了一下头。
    “嫂子有什么办法？”
    陆玉婵顿了顿，朝沈书说：“你舒大哥的意思，家国未定，不想这么早生儿育女。或者可以让蔡柔先跟着我们过，总之都在一处，康里布达要来看妹妹，随时都能来，只不过吃饭睡觉都跟在我那边，但名分上须定一定，你看行不行？我只对她说，是跟我住一阵子，旁的没多说，让康里布达同高荣珪商量了再定。”
    沈书答说要问康里布达的意思，实则沈书一听便觉得很好，只不过蔡柔不是自己的妹妹，必须让康里布达自己拿主意。
    这日晚上康里布达回来，天上下雨，他一身湿透地冲进院里，与沈书匆匆打了个照面。
    房中很快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
    沈书朝纪逐鸢打个眼色，兄弟俩出门便碰上高荣珪，高荣珪是进退两难，想跟进去吧，他一个大老粗能干啥？啥也不能干，搞不好蔡柔看到他反倒哭得更厉害。
    “所以你就别去瞎搅合了，走，去我们院吃酒。”沈书拽走了高荣珪。
    纪逐鸢让人去切肉备酒，高荣珪先去洗澡，干干净净地出来。
    沈书端详他片刻，几日里高荣珪胡子长长一大截，平添不少岁数，他原先就瘦，如今竟有些清癯之意，眼神也更坚毅。
    “退反正我是不会退，她最好能同我处得好，处不好，就是自找不快。”高荣珪喝完酒，咂嘴道，“从前老子就想着一退再退，都退到悬崖边上了还没察觉。老子拿命娶来的媳妇，遇上这么点事，就要让我出局，没这种事。”
    “陆玉婵愿意替你们养着蔡柔。”沈书面无表情地说。
    酒液从高荣珪嘴角流下来，浸湿了他的胡子。
    纪逐鸢皱了一下眉。
    高荣珪擦了擦嘴，当下就要去给陆玉婵送钱，急得原地打转，沈书连拽好几把，才让高荣珪坐下来。
    “但你媳妇要不答应，这事就拉倒。”
    “那丫头肯答应？”高荣珪诧道。
    沈书：“她愿意跟着陆玉婵住几天，但更长远的打算还没同她说。康里布达的妹妹，康里布达自己没应，谁有资格替他答应？再说要是同蔡柔讲太多，最后没成，待会又离家出走，闹得人仰马翻，日子还过不过了。”
    “那我回去同他说。”高荣珪恨不得现在就回去。
    沈书却道：“你最好一个字也不要说。”
    “怎……么？”高荣珪琢磨过味来，再怎么样蔡柔也是康里布达的妹妹，他的家人，须得让康里布达自己想透了，在这件事上，他说得越多，将来越容易成为两人之间的隐患。
    “知道就好，让他自己想，这于蔡柔本就是好事。嫂子能把她照顾好，你们两个都是男人，她现在五岁，等十岁，十五岁，更有许多同你们处不来的地方。”沈书点到即止，不再多说，示意高荣珪吃菜。
    夜雨声连绵不断，湿润清冷的风从窗外扑进来，纪逐鸢抓下沈书的手，藏进被子里，含住他的耳朵，在他的耳畔说话。
    后半夜沈书只知道雨停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起来时又得要去太尉府里讲学，早饭且来不及吃，让小厮攒了个食盒，同纪逐鸢在去太尉府的马车上各自分了吃。
    那日沈书求姚老先生刻了一方传国玉玺，老先生既不问他做什么，也不曾就此事再问沈书半句。
    “盯着老头子看什么？”筷子落在沈书的碗边上，姚老先生不悦道。
    沈书忙低头吃饭，一早上被孩子们吵得头晕脑胀，加上昨夜不曾睡好，沈书精神有些不济。
    “你把黄湜接到家里读书了？这几日听闻你总告假，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想不到老头子也病着，却耳听八方，什么都知道。有黄老九这深藏不露的，沈书收敛玩笑的神色，真不敢小瞧了太尉府里的老先生，恭敬答道：“晚辈家中有事，怠惰了几日，从今日起，定然诚心改过，勤勉向学。”
    “那便好。”姚老不再说话，慢条斯理地吃完一碗，吩咐沈书去添。
    沈书看他的胃口好，知道这姚老先生的病是彻底好了，再撑个三五年没大问题，便也放下心来。
    黄老九上园子里来时，沈书留他多住几日，黄老九欣然应允。沈书取出高荣珪前次带回来的茶，黄老九一看茶叶和芽色，便问沈书从哪来的蒙茶。
    “这是蒙茶？”沈书道，“老高他们带回来的，就这么点，也就够吃个三五回，老先生难得来，尝尝新。”
    “他们俩这趟倒是走得远。”黄老九略微出神，似乎想起了什么。
    “李喜喜兵败，他们被难民裹挟，从巩昌一路入蜀，后来坐船回来。”沈书略作停顿，问黄老九，“朱暹要的那数十铳炮，近来可催着要了？”
    “老头子也正纳闷，这几次见他，都未再提。”黄老九道，“反倒催着铸火铳，船坞那面有动静。应该是要打水战，年内不知道能打成什么样，朱元璋也不是好对付的，你难道没听说，杨完者的手下纷纷倒向胡大海，有数万之众。这把刀纵生倒刺，恐怕是要反过来扎自己的手了。”
    黄老九看沈书并不意外，眉头一皱，接过沈书递来的茶，他按捺不住疑问，“此事与你有关？”
    沈书眨了眨眼，道：“蒋英、刘震改投胡大海，是势必之举，达识帖睦迩代表元廷，朝中一直都有声音，不能重用苗军。如今达识帖睦迩设计害死杨完者，但凡他二人不想死，都得改投他人。比起陈友谅，朱元璋近在眼前，就算胡大海不伸手，只要他们不傻，都会选择投靠胡大海。”
    “未必，据地固守，占山为王，也未为不可。”黄老九沉吟道，“朱文忠在胡大海的手下，你小子……”
    “老先生可不要胡说，我这园子里的人，大半都在为张太尉效命。”沈书喝了口热茶，抬眼看黄老九，“就连老先生您，也一样。”
    黄老九在朱府的差事不过是虚应光景，高兴了给朱暹做几支铳，不高兴了什么风湿头疼耽误些日子，朱暹也没法拿他怎样。沈书听舒原说了，黄老九的手艺是偷不走的，做了几十年的老工匠，拿着他的图，也未必能造出一模一样的东西来。也就是蒋寸八，同样是老手艺人，对着黄老九的图纸能做个七八分。
    与铳炮相比，铳的威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沈书觉得黄老九还是偏向应天的，他并不想朱暹真对应天开火，一炮击垮城墙。
    “既然他不催，那你也不提。”
    沈书说完，黄老九点了一下头，表情略有担忧：“拖不是万全之策，何况总养无用之人，他朱暹不是傻子，自会动别的脑筋来对付你们兄弟，好让老头子束手。”
    “老先生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可在威力上做手脚，敷衍着。用不了太久，我来想办法，我们不会在隆平府呆一辈子。”话说到这份上，沈书觉得也够了，黄老九又问刻章的事。
    “办了一半。”
    “什么叫一半？”黄老九不解。
    “就是不知道成还是不成，东西是交到该交的人手里，后续人家拿到了满不满意，暂时还不知道。”沈书道，“不过算是打发了一批臭虫。”
    “我听说这几日你家里不太平？”
    沈书不好意思，怎么传到黄老九的耳朵里去了，他不避黄老九，将蔡柔离家出走的事讲给黄老九听了，又说陆玉婵的办法。
    “那女孩不错，当初让你收着，如今下手也晚了。”
    沈书听得一愣，笑道：“是我没福气娶她，陆姑娘是很好的。”
    “什么没福气？”纪逐鸢推门而入。
    沈书：“……”
    “老先生。”纪逐鸢毕恭毕敬地朝黄老九鞠躬，过来坐下，自然而然取了一个杯给自己倒茶喝。
    沈书看得心惊肉跳，生怕黄老九要拿铜拐揍纪逐鸢，说他没规矩。不料黄老九只是淡然地说了句：“回来了。”
    纪逐鸢端正地坐在一旁，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又表示自己绝不插嘴，就在旁边坐着陪他们两人。
    一时间三人无话，过得片刻，便说他要睡了，把沈书兄弟两人赶出来。
    晚上纪逐鸢大汗淋漓地紧抓着沈书的手，放在唇边，辗转着吻他的耳朵，逼问沈书：“是谁没福气？”
    沈书气得咬他，却不舍得真下劲儿。
    倒得后来，胡言乱语，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知道一个劲催促纪逐鸢，纪逐鸢反倒定定地看他，眼神中流露出些微疯狂，纪逐鸢闭上眼睛，沉沉吁出一口气，将头抵在沈书的颈窝里，顺着他的脖颈向上吻去。
    “又不是……又不是真的。”沈书好不容易从战栗中回过神，拿手抹去纪逐鸢脸上的汗，“老人家说话，只有顺着他说，总不好驳他。”
    “他这么爱管闲事，去管自己的儿孙。”
    此言一出，两人都静了。
    良久，纪逐鸢问：“下雨了？”
    沈书凝神听了一阵，翻过身，抱着纪逐鸢说：“像是。”
    “今天杵在议事堂听一整天文官扯皮，心里烦，要是我说话有不当……”
    沈书不禁笑了起来，在被子里踹纪逐鸢一脚，“好好说话！”
    “咱们往后，把黄老先生当自己的祖父奉养，待他百年，我亲自给他哭灵摔盆。”纪逐鸢的话沉甸甸的，说到沈书的心里去了。
    沈书嗯了一声，低声说：“别嫌他啰嗦。”
    “不嫌。”
    再啰嗦的老人，也啰嗦不了多久，人的前半生，是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长大，日子无穷无尽，而到黄老九的岁数上，是数着日子过一天算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躺上床就再也不会醒过来。
    沈书心里顿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酸楚，把纪逐鸢抱得更紧，疲惫地靠在他的肩头睡了过去。
    雨水从屋檐滚过，滴滴答答地落在檐下的沟渠里，高荣珪将被子扯了过去，无意中扯走了康里布达身上的被子。
    康里布达只觉得身上凉飕飕，怒从心头起，正要把高荣珪吵醒，无意中一瞥，看见高荣珪□□的肩背上一片伤痕，心里一软，只得认栽。
    康里布达往高荣珪身边靠过去，一点一点把被子从高荣珪身下扯出来，将自己的身体贴过去，从身后抱着高荣珪睡觉。
    高荣珪则压根没有睡着，后脖子里开始出汗。
    “老高，下雨了。”康里布达说。
    高荣珪犹豫片刻，嗯了声。
    “我去看看孩子。”康里布达正要起身，手被高荣珪按住，拽在被子里。
    不等康里布达反应过来，高荣珪已经起身趿一双木屐，哒哒哒地走到外面去。康里布达推开窗，好让充盈室内那股黏糊糊的气味散去，秋雨带给人一层寒意，康里布达从脖子到手臂都起了一层寒粒。
    外面，高荣珪点灯穿过廊下，猿臂蜂腰，被风灌满的大袍子里，高荣珪的一双健腿长而有力。
    没人比康里布达更清楚。
    正是这男人至为阳刚的力量，总使他深深着迷，恨不能将他完完全全嵌入到灵魂里。康里布达内心深处有一种隐秘的愿望，他也不明白是怎么的，有时他会格外渴望痛楚。
    不片刻，康里布达正昏昏欲睡，听见关门声，他打着哈欠缩进被子里，掀开一个角好让高荣珪上床来。
    “都睡了？”康里布达闭着眼，伸手去抱高荣珪。
    “嗯，睡得很好。”高荣珪犹豫片刻，揽住康里布达的肩头，将被子扯上来，好盖住那一片晃人眼睛的苍白。他只见过这样一个男人，宛如是雪堆出来的，常常令他不可直视。
    康里布达不再说话，只暗示地贴近高荣珪。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663d.com)不纯臣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