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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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雨了。”穆华林若有所思, 将无用之子提出局外。
    “倒是稀奇。”黄老九的话不知是说穆华林会在今日前来拜访,还是指窗外的微雨。
    “近日来我查到一桩事,十分有趣。”穆华林道。
    黄老九略侧过头来, 淡道:“愿闻其详。”
    “早年间大都招用民间工匠, 修缮大都及上都两地佛寺, 这批工匠北上途中, 冒着腊月寒冬, 趁押人的探马赤军士兵不备, 以随身携带的铁锹和铁钩取了他们的性命。当时这队人已在壶关附近, 这一小队工匠搜走了士兵们身上值钱的物事, 各奔东西。当中有一人,朝官府报案,不料当地总管府, 只觉探马赤军的命不值什么, 到底也没丢多少钱财, 不肯大费周章, 反把报案的人抓起来, 说他贼喊捉贼。”
    水汽冲得茶壶盖不断作响,黄老九倒了茶出来, 浊重的双眸看穆华林。注入茶碗的水没有泼出去半点,这是吃了一辈子茶的人才有的经验。
    “这人不是好东西, 大家都是苦命人, 告状无非求朝廷恩赏,官府是如何处置的?”
    穆华林看了一眼黄老九的手,黄老九的手很稳, 一碗茶被放在了穆华林的面前。
    “那人早年间是烧瓷的, 画画的本事了得, 更绝的是,他画人能有八|九分像,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黄老九嘴角微翘,嘲道:“算不得本事,见利忘义,不配为人。”
    穆华林喝了口茶,略有出神,“一去大都,万里迢迢,若是气运不济,怕要埋骨他乡。此人编了一套谎话,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说他看见后便在草丛里装死,幸而没有被发现,让官府立刻派人去追,兴许还能把凶手抓回来。官府反而把这案子赖在他的身上,对他严刑拷打,他的一双手神乎其技,不知道打动了哪位大人,于是网开一面,只在他的腿上用刑。只要顶了这场人命官司,这位大人担保会设法留下他的一条性命,让他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看来这个大人,也是狗官。”
    穆华林仿佛没有听见黄老九的话,自顾自道:“你猜此人怎么选?”
    黄老九眯起眼,叹道:“像他这种人,当然是好死不如赖活。”
    穆华林欣然点头:“他认了罪,这个名字被彻底抹去。养好伤后,为留他一命的官员修葺园林,工事了了,大人依约放他离去。此人先去一趟甘州,数年后不知怎么辗转到的大都,当时皇宫招工匠修缮部分陈旧宫室,凭着本事,纵然是腿有疾,他精通建造的脑子和手都还完好无损,加上山穷水尽,便去碰运气想讨口饭吃。孰料宫室修好之后,因为他参与改造宫中数条暗道,就再也没有被放出宫。也是他的命数,他虽然没被放出宫,到底也没有被处死,还得了个好差事,于留守司供职。”
    雨小,这时便已停了,但腊月间的雨格外冷,黄老九不断揉搓自己的膝盖,端了滚烫的茶碗,一只手扶着,放在阴冷刺痛的膝盖上。
    “天道无常,这样人早该死了。既然在留守司,大人大概已经查清是谁了?”黄老九缓慢地说。
    穆华林没有理会他的发问,而是另提起一件事:“若论该死,当年西征,成吉思汗的铁蹄更不知踏平多少地方。就是承平年间,暗杀、监视、震慑,何曾有一日断绝?到我这岁数,我已记不清手上沾了多少人命。”
    黄老九不说话了,将茶碗放到桌上,手心用力揉搓膝盖。
    “手上没有人命的人,越来越少了。”穆华林吹去茶里浮沫,摇头,喝口热茶,起身,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扭过头对黄老九说,“巧得很,那个匠人,同沈书一个姓。”
    黄老九变了脸,冷道:“这种歹毒懦弱之人,岂可与沈大人相提并论,别污了这个姓。”
    穆华林注视黄老九良久,嘴角弯翘起来,望向雨后冷冷清清的院落,轻笑了一声,“你们汉人,挺有意思。”
    黄老九喝干一碗茶,檐下纷纷扬扬一蓬雪粉落下来,今冬的第一场雪,伴着细雨,甫一降到人间,就随雨水湿成不堪的泥泞。零星的细白之物倒映在黄老九发黄的眼珠里,他抓起铜拐,将火盆拨到近前,让炭火温暖他的腿骨。煎髓之痛,已无可回头。
    沈书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半晌没有说话。
    林凤道:“我没什么可骗你的,到应天之后,我同你师父见了一面,他不肯用我。沈书,也许你还存了一丝侥幸,这便是最危险的念头,在黑暗中行走的人,一旦暴露在阳光下,就只有死路一条。你对蒙古人的统治根本一无所知,他们灭金朝,吞了前宋,如此数量巨大的前朝遗民,不布置一张无孔不入的情报网,忽必烈连一个安稳觉也别想睡。”
    “我需要时间考虑。”沈书朝窗边看了一眼。
    林凤也听到脚步声,警觉地起身。
    “少爷,穆大人来了。”
    一听是穆华林来,沈书难免心虚,走到门边,对林凤做了个手势让她稍安勿躁,沈书要同小厮说几句话。来报信的陆约又说:“穆大人找黄老先生下棋,方才见雨停便走了,谁知突然下起雪来。”
    “他怎么过来的?”
    “骑了马。”
    “那算了。”要是没骑马还可以让小厮追上去送把伞,沈书心事重重,让陆约先退下去。穆华林来找黄老九,是巧合还是他也派人监视林凤,知道林凤过来,所以过来?李维昌油腔滑调,但穆华林却说他可用,究竟可不可用,沈书觉得,还得自己用了才知道。
    “我还是先走。”林凤不安起来。
    “我问你,洪修当了门主之后,你没回去过?”这话沈书已经问过,但林凤一直没回答。
    此时林凤避无可避,只好说:“回去了。”她的语气僵硬,隐隐透出厌恶。
    “你不是很……”沈书记得林凤在洪修面前,几乎已达到痴恋的地步,哪怕她与卫济修同处一室,也不曾如此。不过到底沈书也没见过林凤私下里同这些男人打交道,也许有些事同他见到的不一致。沈书咳嗽一声,重新说:“你不是挺尊崇洪修?”
    “他娶妻了。”林凤言简意赅。
    沈书不禁有些意外。
    林凤木然道:“你师父安排给他的女人,他收下了,宠爱有加。”
    细看之下,短短一年间,林凤憔悴了不少。沈书不留她吃饭,叫人进来,送林凤出门。
    沈书起身推开窗,雪风吹进来,一下子把沈书发热的头脑吹得冷静下来。沈书搓了搓手,担忧地瞥一眼阴沉的天,叫上刘青,立刻赶去公府,找到负责农事的几位大人,立刻分派人手到地头去看苗。幸而麦田大部分早浇过了越冬水,雪下到晚上,刘青点着灯在田垄间照路。
    “还好,没死透。”看完最后半亩地,沈书直起身,两条腿冻得都麻了,呼出一口寒气。
    “雪停了,问题不大。”张楚劳亦步亦趋,淌着湿润的泥土过来,喘了口气说,“要是明天一早能晴,立刻叫人锄地,便能恢复了。”
    “嗯。”沈书沉吟道,“粪都备下了?”
    “都准备好了,沈大人回去歇着吧,再有什么也得天亮以后再干。”张楚劳正在说话,一行人听见马蹄声,纷纷回头。
    纪逐鸢拉来数十名士兵,收起马鞭,朝沈书走来。
    “还没完?”纪逐鸢蹙着眉,脱下蓑衣披在沈书的身上。
    蓑衣还带着纪逐鸢的体温,顿时让沈书觉得温暖了不少,回去沈书坐纪逐鸢的马,他的马让刘青放空带着。夜风冷得让人手脚都要冻住了,下马之后,沈书脚底下一滑。纪逐鸢把沈书抱起来,一直抱到屋里去,烧了个火盆,小厮送上来热茶,沈书先捧着喝,他稍微缓过来一点时,便把靴子脱了,在田地里走了足足五个时辰,中午没吃东西,沈书虚得身上没力气。
    这弱柳扶风得,让沈书深刻地体会到,无论如何,人还是得三餐照吃,不然什么本事也别想施展了。厨房做了一碗鱼肉扁食,沈书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吃了一碗还不够,纪逐鸢端来一盅鸡汤让沈书喝了。
    “你吃了吗?”这时沈书方想起来问。
    纪逐鸢拿帕子擦去沈书下巴发亮的一块油。
    沈书脸上一红,他都不知道多久没这么暴饮暴食过,一个嗝儿打了出来,沈书脸更红了。
    纪逐鸢笑了起来。
    沈书放下汤勺。
    “再喝点,驱寒。”纪逐鸢起身出去。
    沈书听见他在外面吩咐小厮去烧热水,埋头一口气喝完汤,找出两身干燥的衣服,等热水好了,沈书抱衣服到角房去。
    “你腿先进来。”纪逐鸢不畏寒,脱光进了浴桶里,天越寒,洗澡时的白雾就越浓。
    沈书坐进桶里,里衣下摆全湿了。
    纪逐鸢在他耳边说话。
    沈书脸红地点了一下头,这一年中干了不少体力活,东奔西跑少有安生日子。沈书心里算了算,竟有两三个月在地里,他抬起脚看了一眼,纪逐鸢握住他的脚,也看一眼,“你看什么?”
    “我现在都不长水泡了。”
    “嗯。”
    “长茧了。”沈书摸了摸脚趾,摸到脚底比从前厚多了。
    “走路走的。”
    “嗯。”沈书摸了摸纪逐鸢的脚,纪逐鸢的茧比他厚,他艰难转过身来,手掌抚过纪逐鸢的伤疤,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最初纪逐鸢每次受伤,沈书都觉得害怕,人是血肉之躯,他怕纪逐鸢会死。同他情投意合之后,不用纪逐鸢说,沈书渐渐也能体会,身为将领,在战场上一往无前的勇气和拼劲。在冲杀的瞬间,纪逐鸢是心中没有“怕”字的人。
    “哥。”沈书坐下去,拿丝瓜络给纪逐鸢擦澡。
    纪逐鸢舒服地闭起眼,鼻腔里嗯了声。
    半晌不闻沈书说话,纪逐鸢握住沈书湿淋淋的手臂,询问地看住沈书的眼睛,他的视线不觉滑到沈书的唇上。
    两人都有点热。
    “忘了要说什么了。”沈书不好意思道。
    “不用说。”纪逐鸢吻上去。
    后半夜真正的风雪袭来,天亮以后,应天府现出银装素裹的全貌,鹅毛大雪连绵不断,下了一整日也不停。
    厨房一整日都被浓郁的肉香笼罩,川椒温暖的香气充满鼻息。早上,张楚劳冒雨前来,沈书陪他把早饭吃了,冒雪去地里看了一眼,回来冷得浑身哆嗦,不过一跨进院子,沈书心里便温暖起来。
    二十六,备年肉,家里上上下下,得有三十张嘴吃饭。沈书暖和过来,写了张条子让人拿到公府去,请穆华林到家里来过年。林凤来过后,沈书没有把她说的任何一件事告诉别人,连纪逐鸢他都没说。唯有一件事,沈书更加肯定了,就是必须同穆华林拆伙。
    “少爷,穆大人说一定来,但得晚些时候,他得上差。”
    “没事,咱们也得守岁,他过来吃年夜饭吗?”沈书让孙俭进门。
    孙俭站在门外,搓了搓手,“小的不进去,鞋子湿。”
    孙俭猝不及防,沈书拉了他一把,只得进来了,沈书让他脱了鞋就书房的火烤烤脚和鞋子。
    看到沈书去动茶壶,孙俭大惊失色,忙道:“少爷,你别伺候我……”
    沈书手背贴了一下杯壁,笑道:“少爷就想伺候你,怎么办吧?”
    孙俭只得拿了茶杯暖手。
    孙俭带回来的信儿,穆华林少说除夕晚上得接近子时才下值,赶过来陪着守个岁倒无妨。虽然穆华林不叫留饭,沈书估计他过来的时候也得饿了,还是吩咐人给穆华林留菜。当天交代了,二十七一早,天晴了起来,沈书在家里坐不住,同刘青到田地上,林浩拉了一车炭和米,家里也没多少猪羊肉,周戌五带几个小厮一早便去赶集买菜买红纸、剪子、彩灯之类。不到晌午,周戌五使两个小厮把一桶鱼送到沈书那,沈书拿去给为自家种地的农夫,不管农户还是过来帮忙的士兵,一人送两条算完。
    二十八士兵们都跟着下地,将被冰雪冻住的土耧开,培了粪。
    日落沈书回到家,角房里已经备了热水,沈书朝自己身上闻了闻,招手叫哝哝过来闻自己身上臭不臭。
    哝哝一摇一摆地过来,阿花一摇一摆地跟在他后面。
    康里布达在房间里抱孩子没出来,小的不知道在哭什么,沈书一想到康里布达手忙脚乱就乐。
    哝哝小脸一皱,抱沈书腿的双手一下撒开,没命似的跑了。
    沈书哈哈大笑。
    “大人又欺负小孩。”柳奉亨把哝哝抱起来,大声说,“大人快去洗一洗,腊月二十八得洗得干干净净才行。”
    “我哥还没回来?”沈书朝柳奉亨问。
    “将军说今晚不等他吃饭。”
    沈书“哦”了一声,进去角房搓澡,他自己也有点受不了,一身粪水味道。换了三次水,沈书皮肤搓得通红,闭上眼靠在木桶边缘想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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