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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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榻上都是血,阮田咽气多时了,大夫是给吕二治伤那位。沈书上去,替阮田阖上眼,将薄被拉过他的脸。
    步出门外,沈书心中一直闷着。
    晨光渐亮,照出苔痕,刘青在旁边等吩咐。
    “他家中可还有人?”沈书问。
    “有一双老父母,膝下一个女儿,妻子前些年难产死了。”刘青答道。
    “钱还有?”沈书自己出门没带几个钱,还好刘青没少带,刘青又说是周戌五吩咐的,从账上支出来二百两的银铤。
    沈书让刘青把这钱带上,给阮家礼丧。自然,不单是阮田下葬,这穷乡僻壤,阮田小有家业,也许棺材都不用买了,可能家里早预备着。余下的让老父母和他女儿度日,只能如此了。如果不是一时疏忽,让林放把阮田拿住了,就是要死,也断不会受这一场非人的折磨。
    “林放家那个在哪儿?”沈书问。
    “在柴房。”刘青道,“大人现在审?”
    沈书摇头,“早上不是有人来告状?你在门外挂一面锣,放进来一个你就敲一下。”柳奉元累了一整夜,沈书干脆使唤纪逐鸢研墨写字,给他充当书办。
    沈书就在自己住的正屋,架一面屏风,把睡觉的地方隔出来,外面桌子上茶盘收了,笔墨纸砚搬出来。
    第一个人进来,坐在沈书对面半晌。
    “大叔,你要揭发谁?”沈书和颜悦色地又问一遍。
    “啊。”中年男子回过神,一巴掌拍在桌上,吓得沈书险些跳起来,他粗声粗气地说,“我告林放那龟儿子,他那个铸钱场,是占了我们家祖宅,把我们老冯家的祖宗牌位全扔出去,修在家庙上,大人您说,他是不是缺德带冒烟的?老子们天天都在等他什么时候倒霉,这下祝牛耳倒了,大快人心,沈大人,您是俺们的恩人,我得给您磕个头。”
    沈书嘴角直抽搐。
    纪逐鸢给了沈书一个眼色,他只好勉强坐在那里,不大安稳地受了中年男子的礼。
    “你这心意,沈大人收到了,那铸钱场整个都是你家的祖宅?”纪逐鸢侧身坐着,翘起腿,右手手肘撑在桌上。日出以后地气渐暖,纪逐鸢武袍敞着,松松垮垮地挽着腰带,雄健结实的胸膛袒露着,凶悍的武人气质尽显。由纪逐鸢来问话,来人便不敢多废话,照实答完,领米走人。
    第二个人进来,认真打量沈书一番,充满迟疑地问:“沈大人,您还活着呐?”
    沈书:“……”
    不到正午,来告状的都问完了,里头竟有一大半都是来看沈大人死没死的,弄得沈书哭笑不得,只得足感盛情,各发半升米了事。祝牛耳的仓库里也没太多米,沈书把祝牛耳的管家叫来问话。
    “粮食是从太平的一个米商手头上买的,每一个月派人去购一次,都是月中派人去,分两次拨给红巾军,初六到初十给矿上的工人结清。”
    太平,那是陈迪的地盘。沈书还是多问了一句:“知道对方的东家姓什么吗?”
    “是姓郑。”
    纪逐鸢看了一眼沈书。
    沈书略微一愣,又道:“郑什么?”
    “具体什么名儿小人不清楚,只听过有人称他‘五爷’,小人是管家里事的,雷子已死,这个月还不知道派谁去。再就是,老爷的钱箱还能顶一阵,小人只是个管账的。小人正为此事要求告大人,祝牛耳、林放等人固然可恶,大人把他们处置了,矿场上的事还得有人照应。”管家小心翼翼瞥一眼沈书,见他神色没有变化,才试探地说下去,“要是军队不撤,不如让韦将军彻底接管矿场,定一套法子,好叫这一方百姓都能过活下去。大家无非是想填饱肚子,都是老实人,都好管。”
    沈书想了想,对那管家说:“你把往月里到外头买米的一行人派出去,给他们换个头头,祝牛耳的钱箱钥匙可在?”
    “在,小人这就有一把。”
    那就好办了,沈书便叫管家拿祝牛耳的钱,继续这笔买卖,如果下月初陈迪的第一批粮没到,好歹也不会让乡民受饿。
    管家走后,纪逐鸢问沈书:“不叫打听是谁?”
    “应该就是郑奇五了。”沈书沉吟道,“他是生意人,有钱可赚的买卖不会拒之门外。我估计郑四不知道。”
    “哦?”纪逐鸢眉毛一扬。
    “直觉,郑四对我有忠心,做事也沉稳。回去找他当面问就是,不到半年,就死了一百七十四人,地也都不种了。要是拖半年再来,都给他们造没了。鲁家村和浒溪都凑起来能有几千人……”
    “不足五千。”纪逐鸢道。
    沈书点头:“你去打听过了?”
    “嗯。”纪逐鸢起身,拿了一只粗陶茶碗,给沈书倒水喝,这一上午沈书都没怎么喝水。纪逐鸢提起茶壶,给沈书倒了第二碗,道:“这么小个地方有五千人已经不少了,不怎么发大水,一旬能发一次,过膝,稍差点的土屋会冲垮,有时候滑坡也会死人。大雨季节这里乡民都知道不出门,往高地上挪。有个事很有意思,想不想听?”
    “你说。”沈书正听得认真,没想到纪逐鸢突然不说了。
    “嗯。”纪逐鸢往自己脸颊上一指,将上半身倾向沈书的面前,用意显而易见。
    沈书拿他没办法,房门开着,院子里很安静,刘青送人出去了。沈书很快地把唇贴在纪逐鸢的脸上,算是亲过了,立刻坐直身子,连声音都紧张得硬邦邦,“快说。”
    纪逐鸢一侧嘴角弯翘,愉悦地眯起了眼睛,又指了一下嘴唇。
    沈书:“……”
    纪逐鸢的脚在桌下碰了碰沈书,既是讨好,也是暗示。
    两人的嘴唇刚碰在一起,门口传来碗摔碎的声音,惊了沈书一跳,顾不上纪逐鸢了。
    纪逐鸢却不让他离开,就势捏住沈书后颈,亲够本才松手。
    “还不走?”纪逐鸢转头斜睨门口送饭来的柳奉亨。
    柳奉亨嘴巴张得圆圆的,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半晌没说出话来。
    沈书脸通红,掩饰地端碗喝水,碗底已经没水,他滚烫的嘴唇贴在冰凉的陶碗上装模作样了会,把碗放下来一点,看见柳奉亨还在门口。
    纪逐鸢则舔了一圈嘴唇,没把男孩当回事。
    “怎么砸了?”刘青走过来,让柳奉亨把洒地上的菜收拾干净,自己去厨房端午饭过来让沈书和纪逐鸢吃。
    吃饭时纪逐鸢才说,这地方一发大水,或是秋季有大火,挨家连户受灾,阮田必会有一帮子“朋友”来帮忙救灾,有时还施舍钱粮。
    “难怪不少人都听他的。”沈书猜测,那些隐隐以阮田为首的人家,多半受过阮田的恩。乡亲邻里互相帮忙尚不足让阮田这样年纪的人建立起威望,祖上任过乡正,现如今也不是了。陈虎、吴新等人老得够做阮田的爹,更不会愿意听他的,背后还有事可查。
    饭后也没空午睡了,稍微在院里坐得片刻,沈书和纪逐鸢先到军营见韦狄。韦狄已写好一封军报给应天府,特意留着未发,给沈书过了一遍目。沈书端详韦狄的脸,便知道他昨晚也没睡,无论他怎么想通的,想通就好。沈书也不想同他为难,算他一个失察之罪,韦狄已经自己请罪,就看朱文忠怎么说了。
    这下没有人保李却虞,估计要斩。沈书想起来李却虞当时托韦狄照看一个人,想必是祝牛耳送给李却虞那个美人了。
    “她原籍济宁,家里已经无人,山高路远。依末将看,是不是送到应天?”韦狄反过来请示沈书。
    一贯是美人钱帛,甚至是标致些的奴仆,都要送到公府,当做赏赐分给大将。沈书自己虽不以为然,却也无法改变,确有许多冲锋陷阵的军人,所求所为便是这些。大元治下近百年,汉人的士气也早不如前,数十年前的屈辱在日复一日的谋生中被抹杀,固然各军竖起一面大旗,在精神上或许能够提振鼓舞将士,却都及不上更为实际的好处,譬如说封妻荫子,恩赏钱帛,拨给役夫奴仆。
    “不必,妥善安置便是。”这件事的处置让沈书有点敬佩韦狄,不负兄弟所托,也不愿霸占李却虞的爱妾。在这世道下,女子更为艰难,动不动就会颠沛流离,身不由己。
    离了军营,纪逐鸢骑马带沈书,沈书一直没说话。
    纪逐鸢低头到沈书的耳畔问他:“想什么?”
    沈书耳朵差点聋了,也大声回答:“王大哥的老婆孩子还没找到呢!”
    “找不到也是个盼头!”纪逐鸢把马缰一带,策马驰出,带着沈书绕县城外盘在山下的官道跑了个把时辰,沈书骑来的那匹马放空跟在旁边。吹了风,沈书心里好受不少,下午接着审林放那家仆。
    天黑时候,沈书从柴房出来,神色凝重。纪逐鸢看他不想说话,也不问,有人端来晚饭就先吃,吃完兄弟俩一起洗澡。
    沈书只觉得自己满鼻子的血腥和死人味儿,昨晚彻夜不睡的后遗症开始显现,一顿头重脚轻,眼睛酸痛,睁条缝都难受。
    沈书倒在榻上,纪逐鸢用干布给他包了,蹲在床下,凑过去亲吻沈书的鼻子。
    沈书闭着眼睛,触觉便更加敏锐,松了手去抱纪逐鸢的头,二人头脚颠倒,这样的刺激前所未有过,却是沈书现在最需要的,他浑身上下仿佛都有使不完的劲儿,隐隐有与纪逐鸢角力之势。
    铜钩一撒,纪逐鸢垂首看沈书,颈侧血脉突突地跳,额头滴下汗珠,在沈书的耳畔低语。
    “不用,你来,来。”沈书咬紧了牙,不住吸气,只停顿片刻,就不住催促。
    不到子时,沈书已睡着了。纪逐鸢把脏衣服用木盆装出去,站在天井中冷水冲头,洗了个澡。七月将至,夜晚已经转凉,身后有人开门,纪逐鸢没看,把两人的单衣衬裤洗了,搭在绳上。
    “大人睡了?”刘青的声音说。
    “唔。”纪逐鸢不欲多说,他稍微侧过头来看刘青。
    刘青也来洗衣服,已经穿了好几天,再不换得臭。水冲在盆里哗哗响,刘青拿个木棍捶打,洗得跟纪逐鸢一样娴熟。
    “昨晚的字条。”
    纪逐鸢听见刘青说话,疑惑起来。
    啪啪的捣衣声里,刘青继续说:“有的捏得紧,有的松,如果不知道的话,不会看出来什么。大人让我在松的里写‘丁’。”
    纪逐鸢心中疑问解除,一愣,觉得好笑,摇头,“果然是他,我还以为他转了性。”纪逐鸢早知道沈书要做的事情都有计划,这是他与沈书最大的不同,从小两人对弈就是自己输,双陆、围棋,就是打弹珠自己都没赢过。纪逐鸢又想起刘青是抓的“卯”,便问他。
    刘青专心洗衣服,答道:“大家都是丁,太明显了,怕被你看出来。正好那大夫拿了个丁,我就拿了卯。”
    这样一看,刘青比纪逐鸢觉得的要聪明,最近几天两人总在一起,纪逐鸢愈发佩服沈书,用人的能力是练不出来的,除了善于观察,要靠一些直觉。
    “跟大人待在一起,卑职常常忘了他年纪也不大。”
    纪逐鸢心说:那是跟你公干,你大人私下跟个小屁孩子也没啥两样,就知道撒娇装痴好让我头晕什么都答应他。
    刘青有话想说,看一眼纪逐鸢,忍住没说。
    纪逐鸢不耐烦道:“有话就说。”
    “就是……柳家那小子,想跟我们走,我看大人似乎有意要带上他哥?”
    “他没说。柳奉亨太小了,心智还没有十二岁,至于柳奉元。”纪逐鸢一想,沈书似乎真有意在教柳奉元劝农课税的常务,不过这可能是想留下柳奉元就在当地做个农官。
    “那再看,那小子天天缠着我说到时候要跟我们走,我都怕了。一时见不到就要满院子找我,到处叫我的名字。”刘青重新摇了一盆水,清第一遍。
    “谁叫你告诉他的。”纪逐鸢揶揄道,“小孩最难缠。”
    “大人小时候也老追着将军?”
    纪逐鸢笑道:“他不一样。”沈书从不黏人,有时候看得出他很想跟纪逐鸢一块,要是他爹娘不允,或者纪逐鸢不方便带着他,就是很想一起去,沈书也从不会任性。真要说黏人,纪逐鸢倒觉得,是自己黏沈书的时候多。
    刘青沉默片刻,略有迟疑,还是提醒了一句:“二位大人比寻常兄弟亲近,下回要……还是把门关好,今天白天让柳家那小的看到,追问了我们一晚上。”
    “你们?”纪逐鸢闻言不仅不害臊,还觉有趣,“谁们?”
    “还有他哥,问他哥为什么人家兄弟可以亲嘴,硬要跟他哥亲个嘴试试,把柳奉元吓得够呛。”
    纪逐鸢一阵大笑。
    刘青只觉无奈,一看纪逐鸢这反应,就知道白说了。纪逐鸢不是会顾忌旁人眼光的人,更不会管柳奉亨一个小屁孩子怎么想。
    这一觉沈书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若非肚子饿,他感觉能直接睡到晚上。起来就是一顿风卷残云暴饮暴食,完事儿酽茶一吃,沈书彻底清醒过来,精神也恢复好了,便坐下来捋离开之前要做的事情。
    崔集和柳奉元都被叫到跟前来,沈书一面朝他们询问,一面让纪逐鸢把他说的一部分话录在纸上。
    下午时柳奉元便出去招人,将曾任乡正、社正,又还在本地的人都找出来,这些人祖祖辈辈几乎都没有离开过,也小有一些家底,对自己负责的片区人口摸得很清楚,可以帮上大忙。加固矿井拓宽矿道,重新疏通排气排水,灌溉得先分好了地,留下一部分耕种,再看在什么位置架水车。浒溪一带近河的村落得要排水筑堤,事情虽繁杂,但只要对人员任用得当,分派下去,仔细选派监工,充分让乡民们都动起来,一个月内便能搞定。
    沈书跟纪逐鸢去阮田家中拜访,路上刘青才说,阮田在县城有两个地方住,他自己住的地方不大,是一个普通的两进院落。拓宽重修的是阮家的祖宅,也就是阮田父母家原来的房舍,足足扩到二亩余,须知阮田的老父当家时,那不过是个半亩地方的小院子。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663d.com)不纯臣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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