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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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牛耳一个手下出来下跪:“方才他二人要跑!被咱们团团围住,才没跑脱!”
    旁边不少人瞧热闹,却无人出来说话。
    “吕二,你说!沈大人尸骨未寒,魂魄尚未走远,你不要怕,只管照实说,是不是这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害沈大人命归黄泉!”
    沈书听见祝牛耳声嘶力竭地为自己喊冤,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且有些许感慨,祝牛耳就是不挖矿,去唱戏也很好啊!有虫子钻进沈书的裤腿,沈书控制不住地动了一下脚。
    韦狄皱了一下眉头,定睛一看,细想片刻,没接祝牛耳的话,而是往前走了几步。
    纪逐鸢拔刀出鞘,横拦住韦狄,分寸不让。
    “沈大人已死,总要让他入土为安。”韦狄道。
    “把事情说清楚,再下葬不迟。”纪逐鸢冷道,“韦狄,你四月被派来,同祝牛耳、林放等人勾结,对克扣工钱、矿井坍塌、瞒报产出诸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的手下李却虞,收礼不说,还收下祝牛耳送的美人,罩着祝牛耳在矿上为所欲为,欺压矿民,有没有这回事?”
    围观众人顿时一阵哗然,稀稀拉拉的嘘声响起。
    “放你娘的狗屁!”祝牛耳当即炸了,却不敢离纪逐鸢太近,一手揪一个手下拦在自己身前,虚张声势地吼道,“你们两人贴身保护沈大人,现在沈大人被杀,你二人预备逃走,被我的人围住了没能跑脱。”祝牛耳眼珠一转,大声叫道,“吕二,他们俩是不是要杀你灭口?沈大人被杀,是不是你亲眼所见?你撒开胆子说,韦将军在此,定能为你伸冤做主,莫要怕他两个混账。”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吕二身上,挤在门檐下的人垫着脚把脑袋从人头的空隙里往前伸,月光与灯照得院子里近乎雪亮。
    “哎,祝牛耳,那不是你自己的手下吗?”有人认出吕二是祝牛耳的跟班,“该不会是要诬告吧?”
    “就是。”
    “好像受伤了,该不会真是这两人杀了沈大人,还要杀证人灭口?”
    “伤得还不轻,沈大人带的两个武艺高强,那日在营门外一个人能打几十个!”
    “那怎么不直接杀了他?”
    “没听祝老财说是没来得及跑脱,回来杀人灭口的。”
    “咱们在外面是听见有人杀猪叫来着。”
    “还真要灭口?”
    祝牛耳满头是汗,不住朝韦狄使眼色,心里暗骂,该不会这关头了,韦狄要做怂包,与那两人和解?祝牛耳扯开嗓门喊:“纪逐鸢,你什么东西,敢污蔑韦将军,韦将军可是救过朱元璋他侄儿!我看你们两个该不会想取而代之,把韦将军和李将军拉下来,你姓纪的要留下来盘剥矿场,弄这些个,莫须有的罪名诬栽到韦将军头上!”
    提到李却虞,韦狄神色略有松动,他的目光离开沈书的脚,看起来像是死了的,也许是自己眼花。韦狄实在不想同纪逐鸢杠上,然则祝牛耳铁了心要让纪逐鸢一行死在这里。
    韦狄一看这情形,心里便有数。而且他早有耳闻,沈书有个与他相依为命的异姓兄弟,保着他一路到滁阳投奔到朱文正。上回兄弟二人到军营里,都是沈书说话,韦狄从未太把纪逐鸢放在眼里。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坚固的营门竟被纪逐鸢随手劈开。固然每一次打头的都是沈书,若无纪逐鸢在后面撑腰,沈书断然也不会那么有胆气孤身直闯军营。
    韦狄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按说纪逐鸢与沈书的感情一定很好,现在沈书死了,纪逐鸢看起来却没那么悲恸,这与韦狄曾听说过的似乎不同。念及此,韦狄谨慎起来,说话也便与同祝牛耳约好的不大一致了。
    “小纪,这话是沈大人说的?”韦狄朝“尸体”一瞥,白布下直挺挺躺着的那具身体一动不动。
    “你只说有没有我说的事吧。”纪逐鸢抖开长刀,斜指地面。
    韦狄寸步不让,淡道:“年初说要开矿,公府派了我们过来,三月中旬,我被抽调回应天,驻在句容练兵,遭遇流寇,李却虞负伤。四月初,我再接公府令带二百兵马进山。”
    “别给我扯这些,你对祝牛耳、林放等人的所作所为是一概不知了?”
    韦狄默了片刻,回头,视线扫过挤在药堂里的平民,许多人衣不蔽体,那一双双眼睛,紧盯在他的身上。
    韦狄长叹了一口气,落地有声。
    “略有耳闻。”不等旁人叫骂,韦狄转过身去,拨开围在前面保护他的十二员骑兵,将头盔摘下,接着去了甲胄,丁零当啷丢在地上,现出一身穿旧了的武袍,淡道:“卓玮,接剑。”
    骑兵中步出一人,双手接过韦狄的佩剑。
    韦狄将武袍袍襟一掀,于众目睽睽下,双膝跪地。
    一时间所有人都怔住了。
    “这怎么使得,快把韦将军扶起来!”祝牛耳踹了个手下过去,那人却被骑兵拦在外面,无法靠近韦狄。
    跪着的韦狄却比站着的韦狄显得更加高大。
    连纪逐鸢也相当意外,眼底现过愕然。
    “我韦狄,给死在矿上的兄弟们磕头了。卓玮,拿酒来。”韦狄声如洪钟,直撼人心。待手下让药堂大夫拿来一坛刚起出的酒来,韦狄已磕完三个头,双腿略微分开,顶天立地地站着,拍开泥封,半坛洒地祭死去乡民,半坛自己一饮而尽,当啷一声,酒坛砸在地上四分五裂,撕开暮色沉沉中这一片静谧。
    “好!”当即有人喝彩。
    “韦将军是条汉子!”
    “欺负咱们的不是韦将军!是祝老财!沈大人没了!就让韦将军给咱们主持公道!”
    祝牛耳见势不对,一张脸涨得通红,倏然怒了,声嘶力竭地吼道:“沈大人被这两人杀了,就是不想彻查红巾贪钱一案。我祝牛耳,坐得端行得正!带头欺压矿民的是阮田,他已经认了!还有他!崔集,他收了阮田的钱,现在想撇得干干净净,我告诉你,那不可能!要算我的总账,行。”祝牛耳喘着粗气,“先把杀害沈大人的这两个叛徒处置了,韦将军,就在这里,当着一众乡亲的面,提审李却虞。”
    韦狄眼睛一眯,隐隐散发杀气。
    “尸体”沈书食指抠了抠虎口,心想:祝牛耳就这么点本事?还真高看他了。不过这也恰恰说明,祝牛耳应该同暗门没有勾结,否则他被逼到极处,正该到处咬人才对。
    韦狄的反应出乎沈书的意料,只能猜测要么韦狄真只是没有细查李却虞和一众副将贪墨,自己也没有参与进去,要么就是会装。算了,再躺会儿看看,躺着比较舒服。
    “我看,此事大有可疑。”韦狄沉声道,他的音量不低,在场乡民都听得一清二楚,“我们在外面只听见吕二大叫,吕二,你现在说,方才你说不要杀你,是这两人。”韦狄向纪逐鸢和刘青指过去,“要杀你灭口?”
    吕二跌坐在地,满脸茫然,抖如筛糠,哆哆嗦嗦地说:“东家派我和雷子去杀沈大人,雷子、雷子被他们杀了,沈大人也被杀了,接下来,就该杀我了,东家救我!我找人捎信给东家,信里都说了。”
    韦狄一名手下飞起一脚,吕二被踹得倒滚出去两圈,可怜地蜷缩成一团。
    “放你娘的屁!我何时叫你去杀沈大人?”祝牛耳冲上去就要再踹吕二,卓玮将他一拦。
    祝牛耳低头看了一眼横在自己胸前冷冰冰的刀背,脖子一缩,不敢再上去,嘴皮却没有停。
    “韦将军,我没有。”祝牛耳嘴唇发抖,汗珠滚到下巴,“我真没有,就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
    祝牛耳的话音未落,人群朝两旁散开。
    纪逐鸢嘴角一弯,把刀立在地上,大笑道:“祝老财,同你对质的来了。”
    崔集把人往前一推。
    那人踉跄数步,重心不稳地跪下去,恰恰跪在韦狄的脚下。
    “韦将军,卑职奉命将李却虞提来了。”崔集把柴刀往腰带里一别,单膝跪地,给韦狄做了个礼。
    韦狄先是不敢相信,很快下了决定,下令道:“把他扶起来,站着回话。”
    李却虞鼻青脸肿。
    韦狄飞快看了一眼崔集。
    崔集脑袋后仰,并未看他,反而吊着眼角。
    韦狄顺着崔集的视线,看到盖着白布的“尸身”,表情微有震动,极力保持镇定。
    “李副将,都做了什么,一一如实招来。”
    闻言,李却虞猛然抬头,大彻大悟,双唇不住颤抖,他沉沉闭了一下眼,咬牙道:“她、我把她,托付给兄台看顾。”
    接着李却虞就像是一只斗败的公鸡,将自己以及其余几位副将如何收受祝牛耳的好处,从林放的铸钱场中贪墨铜钱,留为己用,以及克扣铜炭,瞒报产量诸事一一招来。
    不知何时,崔集已退到纪逐鸢身后。
    待李却虞讲完,纪逐鸢上前一步,朗声问他:“死难矿工,共有多少人?”
    霎时四面寂静,无人说话。
    李却虞双膝发软,心知难逃一死,他已听不清自己答了什么。
    然而纪逐鸢再次发问,声音近在咫尺,犹如一道惊雷落在李却虞的脑门上,震得他浑身一颤。
    “末将着实不知,大概有几十个,名单在祝牛耳那。”
    从李却虞开始招供,刘青便揪住了祝牛耳,祝牛耳的手下不敢动手,跑也跑不掉,四周围的是普通百姓,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祝老财却绰绰有余。祝牛耳这么大阵仗,叫来乡民,实属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刘青从祝牛耳身上搜出吕二写给他的信,当众念出,让小药童拿到下面去给识字的乡众看,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乃是祝牛耳派人杀了沈书,审到这时候,瞎子也都瞧明白了,祝牛耳狗急跳墙,才出这毒计,把应天府派来巡视的沈书杀了,再顺势栽到沈书带来的手下头上,一石三鸟。这下他祝牛耳仍能作威作福,在这山中当一个土霸王,啃矿民的骨头,喝矿民的血。
    就在这时,白布突然一掀,所有人都看见沈书苍白的脸上涂满了血污,嘴角更触目惊心,他整个下巴都被涂得血红。
    “诈尸啊啊啊啊啊!!!!”
    “沈大人死不瞑目了!”
    “哎哟我去!别踩着我!”
    “没死!沈大人没事!”大夫和药童在外面几乎拦不住,柳奉元早已绕到另外一侧,坐在马上,提鞭一指,大声道,“沈大人没死,不是诈尸!都回去!”
    刘青两名手下始终不见沈书做放箭的手势,在窗户后面蹲得腿都酸了,只见到院子里场面十分混乱,只能从人影夹缝中窥看沈书的手。
    柳奉亨还趴在窗户上看,小眉毛皱得死紧。
    乱了一会,沈书在春凳上坐着,板起一条腿,把脚踝架在膝上。
    “末将韦狄,驭下不严……”
    沈书做了个手势,让韦狄先不要说了。
    嗖然一箭放来,祝牛耳莫名腿上中了一箭,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沈书:“……”他手僵在半空,缓缓放了下来,心说还好射中的是腿。柳奉元与刘青把所有人赶回来,沈书当众审问祝牛耳,祝牛耳有许多事情没说,沈书也只问了李却虞招供的部分。
    死难矿工的名单在祝牛耳自己书房里,崔集带人去搜,崔集看沈书眼神,便知账本书信通通要查。祝牛耳招出短短半年,被埋在井中的矿工便有一百七十四人,连李却虞也显得有些震惊。韦狄则垂首站在一旁,背影略显佝偻,气势烟消云散。
    沈书用手指擦去脸上朱砂,卓玮拧了湿布来,沈书不认识他,接过来随手擦了一下脸。沈书往屋顶上打量一眼,确信没有人埋伏。
    “那就这么着,祝牛耳和李却虞我带回去。今夜报往应天府,明日正午,我过去军营。”这话便是让韦狄不要现在求情,明天有让他畅谈的时候。
    韦狄此时的神色,已与上次到祝家拜访沈书十分不同,毕恭毕敬让到一旁,叫人牵马来给沈书骑,他自己充作护卫,由十二骑兵护送,人群未散,纷纷追在马队后面,直把沈书一行人送回祝家。
    正要散去时,刘青拿了一面锣,在祝牛耳的门前,开他的仓,放他的粮,还真人人分了一升善米。
    又有人问,明日辰牌还能不能来告状了。
    “怎么不能?有冤的都来。”柳奉亨的声音犹有稚气,尚未变声,响得好比穿云箭,便是挤在外围也听得一清二楚。
    有人用粗布衣衫兜了米,大声问:“告发还有赏可拿吗?”
    刘青把柳奉亨往身后挡了一下,回答那人:“首告照样有赏。”
    顿时不少人欢呼,刘青一瓢接一瓢往外发米,不少人挤到他的面前问:“沈大人真没死?”
    刘青不知道自己已答了多少遍,仍沉着地说:“大人出城时骑马,你们都能看到。”
    祝牛耳的家中灯火通明,沈书先让纪逐鸢出去宣布,只拿首犯,绝不连坐,仍允许祝牛耳的家仆还在杂役房住。
    一整夜,清点完祝牛耳家中书信、账册,天蒙蒙青时,沈书一身酸痛,从案牍中抬头,嗓子也哑了。
    柳奉元:“小人从未一晚上写这么多字,手速还是太慢。”
    “多写就好了。”沈书只觉得脑袋都木了,靠在椅子里放空,外面有人敲门,纪逐鸢推门而入,竟然蒸了馒头,这么好的面粉蒸出来的馒头散发出甜香。
    沈书一闻就满嘴生津,端上桌一看,除了馒头,还有一大盆肉糜菜粥,红油淋了拌的泡菜,一盘白煮鸡蛋。
    纪逐鸢给沈书剥蛋,沈书用左手舀粥,吃得一下巴都是。
    连柳奉元都笑了。
    “刘青呢?”沈书一嘴的食物,说话须得小心。
    “在外面,叫他?”纪逐鸢看沈书。
    沈书连忙摇头,听纪逐鸢说,得知柳奉亨也在外面,大家都在吃早饭,便不多问了,管着先把自己的肚子喂饱。
    照例饭后沈书要吃茶,事情快做完了,沈书顾不上喝茶,先催柳奉元把余下的几句话写了,拿来过目。文书先呈朱文忠,由朱文忠决定怎么处置,祝牛耳、林放与李却虞是要斩的,当中牵扯的余下数十人,沈书认为还是要看朱文忠的意思,叫柳奉元勾去几句,改了一通,另外换纸誊抄,掏出私印哈口气盖上。
    卯时鸡叫,信发往应天,这一次让韦狄派专人传信,不必再掖着了。
    刘青进来,纪逐鸢盯了他一眼。
    沈书正在榻畔坐着,手不方便,纪逐鸢把他的鞋子脱了,让他两脚放在盆里泡一下再睡觉。沈书询问地抬头看刘青。
    刘青:“大人早饭可吃饱了?不够厨房还有。”
    沈书当即脸色一变,感觉早饭顶在喉咙口里,不提也罢,一提都要吐出来了。打发了刘青,沈书倒床就睡。纪逐鸢把被子扯过来,将沈书往怀里抱过来,陪他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沈书心里惦记还有许多事,一觉虽然睡得沉,却很快就醒来,辰牌尚未挂出,沈书已经起来,把茶一吃,先见刘青。
    “阮田昨夜高烧,折腾到天亮,没熬过去。”刘青来请示阮田怎么下葬。
    “我去看看。”虽然就睡了半个时辰,沈书精神好了不少,唯独身上有些地方还发酸。纪逐鸢给沈书擦了脸,到阮田房外,沈书让纪逐鸢不要入内。但当沈书进了房间,纪逐鸢一声没吭地跟了上去。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663d.com)不纯臣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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