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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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恕兄。”朱文正还未出来,李恕侍立在马车旁,侍从将给秦从龙备的礼放到马车后面去。沈书朝他略一拱手,李恕施以还礼。
    未及多说,朱文正穿戴一新地出来了,他人往朱文忠身旁一站,顿时主从分明。朱文忠还是乐呵呵的,并不在意给朱文正做跟班,沈书自然作出谦卑的姿态,朱文忠是朱文正的跟班,他是跟班的跟班。
    路上,朱文正简单同朱文忠说了几句秦从龙的情况,末了,叮嘱朱文忠:“你不必同他多说,意态恭敬便是,但也不必,过于显得卑微低下。他理当是会答应出山效力,将来你是君,他是臣,你心里始终要记住这个。”
    沈书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李恕。
    李恕靠在车厢内揣着袖子打盹。
    朱文正无意中看见对面沈书的眼神,侧过脸去瞥了一眼,笑了起来:“昨夜叫他写几封信,想是写得晚,没有睡够。”于是不再同朱文忠交谈,倒像有意安静下来,好让李恕趁路途中休息一会。
    秦从龙与沈书想象中没什么不同,他住在一处极僻静的地方,左右连屋舍都没有。夫人早已换了荆钗布裙,家里待客的茶是茶肆里给脚夫粗汉喝的劣等茶叶,淡而无味,闻起来勉强有一些茶气。
    小孩在屋里读书,童稚的声音传出。
    说是各家有孩子的,都带来粮米、鸡蛋、鸡鸭之类自家产的东西来拜师,秦从龙并未收徒。
    “孩子们大了,错过发蒙的时候,再大些教他们识字,也记不进心里去。”秦从龙很是随和,一身布袍,须发斑白,“无事时教这些孩童几个字,老夫也可得些趣味。”
    他夫人在旁朝茶铫子内添水,烹茶的水是从一只封好的陶瓮中汲出。
    秦从龙见到朱文忠显得好奇,解释说那是他们夫妻二人无事携手游山时从松针上收集的晨露。
    朱文正责备地看了一眼朱文忠,朱文忠借口如厕带着沈书尿遁到秦家的后院里看小鸡去了。
    “早就听见有鸡叫声。”朱文忠蹲在地上,一根手指伸出去,当即把个毛茸茸的小鸡球戳翻在地,稚嫩的翅膀扑闪个不停,喙中接连不断发出唧唧唧的细弱叫声。
    “别乱来,小心大公鸡看见把你撵得满院子乱跑,回去你哥打死你。”沈书笑道,低头蹭了蹭手中小鸡的绒毛,按捺住狂摸一顿的冲动,把幼鸡崽放在地上,鸡崽一屁股歪坐在地,懵懂的圆眼随小脑袋晃动更显得无知无识。沈书伸手拨了一下,鸡崽唧唧唧地跳起来一溜烟小碎步跑了。
    两人四处逛了逛,秦从龙家还不小,辟出的菜地里种了不少绿油油的当季蔬菜。
    “日子过得也不错。”朱文忠略出了一下神,透过篱笆,遥望向不远处一条若隐若现的闪着光的黑线,指给沈书看,“是有一条河吗?”
    “小溪流吧。这地方选得不错,颇得野趣。”
    “要丢下这么舒服的日子,跟着老子们去干掉脑袋的买卖,怕没人会蠢得答应吧?”
    沈书似笑非笑。
    朱文忠眉毛一动,抬手对着沈书的背就是一下狠拍,险些把沈书胸中一口血拍出来。
    沈书咳嗽两声,朝后看了一眼,还好是看了这一眼。
    李恕尴尬地从屋舍墙拐后走出来,对朱文忠行礼。
    “李兄!”朱文忠热络地叫道。
    李恕这才自在了些,走上前来。
    “怎么你也出来了?”朱文忠笑容满面地问他。
    “我也……”
    “如厕?”沈书哈哈大笑,“我们全都如厕了,朱文正应付得来?”
    “都是些客套话,他自然可以应付。”李恕连话语也比从前沉着许多,“你们在说什么?”
    朱文忠同沈书对视了一眼,没什么不能告诉李恕的,便把两人方才的对谈讲给他听。
    “他正要回答,就看见李兄你来了。”
    李恕似乎有话想说。
    沈书道:“此人扫榻以待,院子里连一片飘零而来的落叶都没有,桌子凳子俱是摆在屋外,却早已备好了茶具。他夫人用封存的桂花蜜做内馅烘的饼,也是我们到之前就准备好了,少说也费了一早上的功夫。你们哥俩来之前,徐达已经来拜访过,他早知有此次见面,那些来找他发蒙的孩子,就是一日不来又如何?夫子家中有事,让孩子们去玩耍一天,还有谁缠着他非得求一日之功不成?”
    李恕唇角微微弯起,眸光中浮动着怀念。
    “摆明了是有一番做作,要来个三顾茅庐,你们兄弟俩只需多来几次,秦从龙必然就被你们的‘诚意’打动,收拾包袱带着全家去应天府了。”
    朱文忠:“……”
    李恕笑点了一下头:“文人重礼,原需作出一番礼贤下士的表示。”
    “至于你哥准备的厚礼,今日怕送不出手了。”沈书了然道,“你也不要觉得让他放弃眼前的平静生活有何可惜,他既做了这么多准备等待你们来,其心中必还有些未熄灭的抱负,不投到元帅阵前,怕是就要被张士诚揽过去,那时肥了旁人,才真后悔莫及。”
    李恕道:“剑指四方,攻城略地,是战。抢人,也是战。没有一个君主,只依赖自身,便能将天下纳入囊中。”
    “我看,你还是找个机会回我身边来。”朱文忠半开玩笑地搭了一下李恕的肩。
    李恕后退半步,拱手而出,朝朱文忠一揖到地。
    “哎……这也不必。”朱文忠虚扶他一把,会意地说,“前面应该也说得差不多了,我们三个一起掉茅坑似有不妥。”
    直到回到马车上,朱文正脸色仍不大好。
    马车颠簸起来,朱文正转动手指上一枚金戒,冷哼一声,阴沉道:“不识好歹。”
    李恕像被烫了一下,抬眼看沈书。就在李恕一抬头间,沈书察觉到有什么不妥了,李恕的鼻子生得很有特点,又大又扁,现在两人对坐,这一眼沈书看出了他的鼻梁显得古怪,像是被人打断过,还有一道明显的伤痕,已经褪色发白。
    朱文忠仿佛没有听见朱文正的低语,乐呵呵地朝朱文正说:“明日一早再来,哥,待会我们去城里转转,听说镇江特产豆粉,我想去瞧瞧有没有什么别致之处。”
    “鬼食而已,有什么好吃的,净想着吃。”
    “哎,人活着不就图吃吃喝喝么,好不容易来了,不能白来一趟。”朱文忠又问他哥要不要一起去。
    朱文正烦躁地拒绝了。
    同车不过片刻,沈书和朱文忠便在街上下车。
    朱文忠揣起袖子,笑容自从唇角敛去,目送马车驰远。
    “走吧。”朱文忠转过身来,做了个手势,示意沈书跟上,两人就在镇江街头四处闲逛,除了去吃,也为看看徐达攻下镇江后,镇江城内究竟形势如何。
    回到住处,沈书推门进来,毫无防备地看见屋里有个人,吓得险些惊叫起来。待看清来人是纪逐鸢,沈书啊地一声狂叫,直冲过去扑到纪逐鸢身上,把他哥肉来搓去半晌,狂喜的心潮才渐渐平复下来。
    “我还说看怎么进去找你,你竟然出来了,来的时候有人看见吗?”沈书拿了茶壶到门口,叫来廊下听吩咐的一个小厮。
    “又不是翻墙,当然有人看见。走的时候不是跟你说了下午过来。”纪逐鸢早已经把护腕的皮甲解在桌上。
    沈书好奇道:“你方才在做什么?”
    “给你铺床。”
    沈书不禁脸上微微一红,说:“晨间走得急,我特意让他们不要整理我的床。”住在别人家里,让别人家的仆役发现客人的榻上一塌糊涂,想也知道别人会怎么猜测。
    “唔,床单我已换了洗了。”
    “啊?”沈书叫了一声。
    “我亲手洗的,在院子里晒着,就是费了一壶茶汤。”
    沈书抓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嘿嘿一笑,问纪逐鸢晚上用不用回去。
    “曹震准了我的假。这几日本无仗可打,对战后士兵们都很疲乏,怕不受约束会滋扰城中百姓,才没有放他们离开军营各寻取乐的去处。也有在镇江有亲朋的,说一声就能出来。”纪逐鸢对沈书招了一下手。
    沈书正要过去,小厮回来,沈书把茶壶接过来,咳嗽了一声,一板一眼地对小厮认真说:“这是我哥,我们要切磋几式家传的掌法,别让人靠近过来。”
    小厮把门带上。
    沈书放下茶壶,这才走到纪逐鸢面前,纪逐鸢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沈书不解地看他,倒也不是真的不解,毕竟在别人家里,有点不好意思。
    纪逐鸢一手牵起沈书的手,另一手强硬地抱过他的腰,沈书就“身不由己”地面对面坐到了他的腿上。
    “想死你了。”纪逐鸢把鼻子埋在沈书的脖颈中深嗅。
    灼热的呼吸令沈书心跳加快起来,连忙把纪逐鸢推开些许。
    “你就没有表示?”纪逐鸢嚣张地扬眉,手上加重了些许力道。
    沈书一天都腰酸,被他捏得有点舒服,骨气使然,终究没有发出不该发出的声音,但他微微笑了起来,奖赏地亲了一下纪逐鸢的额。纪逐鸢当然不满意,满脸思索,似乎有许多想法,却一个字也没有吐露。
    直到黄昏,两人互诉别后事,本是在榻畔坐着,说着说着各自都躺了下来,纪逐鸢还一边说一边调戏沈书,沈书管不住纪逐鸢的手,而且他内心来说还很喜欢,只好由他去了。
    “李恕也跟朱文正一起来了。”沈书轻轻喘息。
    “嗯?”纪逐鸢不悦地拧了一下眉头。
    “他现在好像深得朱文正的信任,今日去秦从龙家中,朱文忠带着我,朱文正带着他。之前你们好像曾在战场上见过,他曾经受伤破相过吗?”
    纪逐鸢的手在沈书背脊上来回摩挲,回想片刻,答道:“没有。”
    “那就怪了,今日见他,他鼻梁该是受过不轻的伤。而且……”沈书迟疑道,“他变化很大,如今沉稳内敛,说话总显得三思而后言。”
    “你不也变了很多?”纪逐鸢说,“人总会不断变化,你是不是太关注他了?”
    沈书微妙地听出纪逐鸢吃味的意思,心里偷笑,脸上却做出“这有什么”的表情。
    “从前我们天天都在一起,一起出门,一起吃饭,一起给朱文忠做伴读上学,我还常替他俩捉刀,情分不同,总要关心一二。”
    “嗯。”纪逐鸢翻身平躺。
    “哎?”沈书胳肢了纪逐鸢几下,纪逐鸢却无动于衷,沈书露出坏笑,把手伸进被子里。
    朱文忠拍门叫吃饭,听见房里传出沈书明显心虚的应答,朱文忠想了一番,把耳朵贴在门上片刻,扬声道:“干什么鬼鬼祟祟,听说你哥来了,我进来了。”
    “别开!”沈书刚叫唤一声。
    门被打开。
    朱文忠皱眉打量着眼前的二人,只见纪逐鸢的腿绞着沈书的脖子,沈书的脚踩在他哥的胸口,四只手互相擒拿绞在一起。
    朱文忠不得不换了个角度,转过来看。
    “你们在做什么?”
    旁边的小厮探头探脑地回答他的问题:“此乃这位大人家中一套秘密的拳法,他们正在,切磋武艺。”
    直到吃完晚饭,朱文忠仍显得很怀疑。
    “就算你让人再多备一间房,我们晚上还是会睡到一起。而且我真的觉得,关系好的兄弟睡在一起,不会惹来风言风语,特为避嫌,反而引人注意。再说这里是镇江,谁会说什么?别人甚至都不认识我。”沈书在朱文忠耳畔一顿嘀咕。
    “在说什么?”纪逐鸢甩着刚洗过的手过来。
    “说徐大将军准了你的假。”朱文忠想了想,问纪逐鸢,“那明日一早,若无事,不妨与我们同去。”
    沈书也是没想到,朱文忠竟这么快便接受了他的说法,既然不避嫌,索性大方地同进同出。
    但到晚上同寝时,沈书还是对纪逐鸢叮嘱了一番,让他不要总是弄脏别人的床单。
    “哪有人天天都打翻茶汤?”但一想到秦从龙的事办完之后,纪逐鸢还要留在徐达军中,自己却得跟朱文忠先回应天府,又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何时,沈书便止不住心软。于是当纪逐鸢提出把自己的袍子脱下来铺在榻上,沈书止不住心软,终究还是让纪逐鸢如愿以偿。
    四天过去,沈书每晚过得过于刺激,白天便昏昏沉沉,强打精神。每次从秦从龙的家离开,一上马车沈书便东倒西歪。
    “昨夜又替你写信?”朱文正讽刺地说。
    沈书第一次在马车上打瞌睡时,朱文忠顺嘴便说他也是晚上叫沈书帮忙写信,以至于沈书也没睡多久。
    朱文正当然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情,只以为朱文忠在暗示什么。加上到今日秦从龙才终于允诺过几天偕妻到应天府去,朱文正心绪不佳,又不能在秦从龙面前表露,上了马车便满嘴生刺猬。
    纪逐鸢把沈书的头拨过来,让他靠在肩上好睡得舒服一些。
    朱文正对纪逐鸢没什么话说,但一看到他便想起当初想笼络一员猛将到自己帐下,却被吴祯看中捞过去,脸色更是阴郁。
    既然秦从龙答应要去,朱文正召集人员,决定午后便离开,尽快回应天府复命。最后同纪逐鸢吃了一顿午饭,沈书回房收拾,也没什么特别要收拾的东西,便同纪逐鸢温存了片刻,纪逐鸢简直如同一头熬过寂寂寒冬,终于等到冰雪消融时的猛兽,一身都是发泄不完的力气。逮着机会便要过来亲沈书,也未见得要做什么,但他很爱与沈书有一些亲昵之举,像是摸摸沈书的手背,或是碰一碰他的耳朵。
    沈书静听到外面已经有动静,起来整理仪容。
    纪逐鸢替他束好了头发。
    “李恕鼻子是被人砸破过,鼻梁不像断过,但当时一定伤得很重,有错位。”纪逐鸢往沈书的发髻中插上一支木簪。站在镜子前,依依不舍地低头看他。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663d.com)不纯臣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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