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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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盏孤灯在檐下飘摇。
    “这是最后的机会……”舒原取出一把短刀,置于桌上,手指紧贴颤动不已的刀鞘。他盘腿坐在桌案后,手边的木盒已经打开,短刀便是从中取出。
    铜镜。
    舒原纤长的手指扣在铜镜边缘,那是一面有年头的护心镜。曾被他送给沈书,当日沈书兄弟二人匆忙逃出城,没有带走。木盒里余下的便是笔墨纸砚,杂乱无章地散落在底部,略积了些尘。
    镇纸扫开雪笺,舒原以手牵袖,沉默地注视空无一字的纸面,久久无法下笔。
    直至一声微弱的“吧嗒”,他瞳孔紧缩,眼睑轻微跳动。
    昏黄的灯焰一闪,爆出荜拨的声音。
    舒原抬起眼。
    “大人,张将军的部下求见。”小厮熟悉的声音。
    “请进来。”舒原轻出了口气,搁笔,将短刀和铜镜置入木盒,随手盖上,牵开一方番罗面料的薄毯抖落在盒子上。
    巍然的人影步入室内,予人压迫之感。
    “浦四和许诚已经回来,镇南王答应同张将军里应外合,将军被留下镇守高邮城,届时,孛罗不花率众来攻,张将军便开城门。”
    “不会有人走漏消息?”舒原担忧地问。
    来人竖起手掌,摇动两下,压低嗓音说:“留守高邮的俱是将军的人马,都是搏命厮杀共进退的交情。孙待制的亲笔,孛罗不花看了,允诺收复高邮后封张将军做万户,赏赐银钞百万锭,具表为将军向蒙古皇帝请封赐。若是一切顺利,先生还是可以回高邮,将军知道先生不舍故土,连您的旧居之地,也日日着人打扫,只待主人归去。”
    “好。”舒原脸上无一丝迎合的笑意,现出思索的神色,又道:“孙待制要提前送走。”
    “这……”那人为难道,“怕会打草惊蛇。”
    “一旦走漏些许风声,待制将会十分危险。”
    “断然不会泄密,请先生放心。”
    舒原想了想,作出让步:“拿下高邮后,立刻同张士诚谈条件,让孛罗不花用钱赎回孙捴。”
    一阵沉默。
    “恕卑职不敬,先生何必执着于一名大元官员,他不过是一头驴罢了。”
    “此人寒窗十数载,中了至正二年进士。”
    “那又如何?”
    舒原静静凝视灯烛,这一星暗夜里的微火,陪伴他的祖父、父亲不知多少日夜,哪怕在元廷废止科举的年头里,舒家的祖辈也从未忘记一个读书人的天命。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一动,将灯朝桌案对面轻轻推过去。
    张茂先派来的手下,同他本人一样,有风吹日晒锤炼出的焦黑肤色,一身铜皮。过早憔悴的面容上,唯有一双眼睛锻炼出精亮的光泽,此人擅射。
    话到嘴边,舒原改了口,坐直身体,将两手笼在袖中,漫不经心地回答:“怜他家中尚有老母幼女,苦读不易,好不容易做了官,奉命前来说降,且他也不是首责的官员。乌马儿早已经被放归,单扣留一个随行辅官,又如此苛待,令人不忍罢了。”
    “大人的意思,卑职定会转达给将军。”壮汉起身辞去。
    舒原静坐良久,在笔洗中淘净兔毫,手指捏去多余的水,笔在架上轻轻晃动。少顷,房里的灯灭了。
    这一天晚上,舒原做了一个梦,醒来时唯觉在梦里很快乐,似乎阳光明媚,与人追逐打闹,习习风声翻动书页。一切都很安稳,让人愉悦。他带着轻快的心情用完早膳,照常到行衙理事。
    舒原同五位同僚共享一间日照充足的房间,他跨进门时,室内静了片刻。那些人本聚在一起说话,似乎恰好三开去回到各自的座位。三尺长的桌案上换了新鲜荷花,散发出淡薄的香气。
    舒原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花瓣,花中衔的晨露滴到桌上。舒原以衣袖擦去,他抬头,左前方的另一人回头过去,伸手拿起一卷文书铺展开。
    午饭可以自带,也可就在行衙的饭堂吃。
    舒原一般都自己带,昨晚睡得不好,早上拿食盒没有提稳,三个好菜打翻了一地,仆人来不及另做。吃午饭的时候,舒原更加明显地察觉到异样。有人不断在看他,当中几个他不认识,他相熟的同僚也都坐得远远的,同他隔着五张条案。
    又是鱼干。
    公家的饭最多的就是鱼干,一点咸腥味,同高邮的味道不一样。他端起茶喝了一口,从碗口冷静地向外瞥。
    从旁人看见的不过是文人脆弱苍白的脖颈,因为抬头吞咽而暴露出最致命的部位。
    放下茶碗,舒原埋头安静地用完属于他的饭菜,将碗盘放到院子里已放了不少脏碗的木盆里。
    “鸿虚。”有人叫他。
    舒原一只手背在身后,回过头来,见到是一起办事的同僚。
    那人十分小心,牵住舒原的袖子,两人走到僻处,他仍紧张地向外打望。确定近处无人,才凑到舒原的耳畔说了一句话。
    “你从何处听来?我没有,就是主公亲自问我话,也断然没有此事。”舒原脸色煞白,声音却很镇定。
    同僚松了口气,迟疑地看他,“你敢到主公面前对质?”
    “无中生有之事,我有何不敢?”
    同僚点头,“我知你向来是光明磊落的人,素来为人和善,我们这些成天跟故纸堆打交道的人,最是清心寡欲淡泊名利,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坏心眼?”
    “就凭我,别说我没有那个心思,哪怕有,我又能做什么?”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同僚一哂,安心地笑了,拍拍舒原的肩,“我就说不可能,反正没有你的事,你就埋头做事,不要管旁人怎么说,便是孙狗要乱咬人,我们都给你作证,与你无关的事情,总不会冤枉好人。”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就是有一点难办,我听说,你常去给他送饭?见证的人倒不少。还有上次,你被关押了两天,可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没有?”
    “就是说了什么,也是迫于无奈。”舒原生硬地回答。
    同僚忙道:“我自然信你,但人心难料,钱财乃是身外之物,最好早做打算。”那人又拍了两下舒原的肩,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才离开。
    舒原静静站了一会,长吁出一口气,轻轻牵扯开黏在背心的衣袍,埋头回去做事。
    接近傍晚,早晨饱满得能掐出水的荷花脱落了一片花瓣在桌上,舒原自写满数字的钱粮簿子上抬头,他的眼神先是木然和僵硬,继而眼珠活动起来。
    荷花瓣抚过手指尖的触感,有如少女的面颊,柔软、带一点细腻的眷恋。
    文官们各自从案牍劳形中脱身,有老婆回家抱老婆,没老婆相约三两位好友到家清谈。夕阳拉长舒原的影子,张士诚将他的“朝廷”整个搬到隆平来,舒原离开了从小长大的兄弟们,左邻右舍的乡亲故友,不知不觉中,他也有了许多变化。
    他更瘦了。
    原本年轻人的意气风发被刘孙两家数十人无端被害的阴影扯碎,生长出某种阴郁的消瘦疏离。
    要是再见到沈书,他大概会认不出自己来。舒原生出一个模糊的念头,抬头看了一眼只余下一弯清浅弧度的落日。走出行衙大门,遥远一张显得陌生的面孔朝着舒原笑。
    舒原左右一看,只有自己。
    “舒大人贵人多忘事,这就不记得了?”杂芜粗壮的眉毛挤作一团,那人有一个巨大的圆头鼻子,嘴角夹着的一粒白点让舒原感到不舒服。
    “你是审问我的那位张大人。”舒原想起来了。
    “哎……哪儿是审问,就是随便聊聊。多有冒犯,一直想给舒大人赔个不是,舒大人不请鄙人到舍下小坐?”
    要钱的来了。
    舒原带“张大人”到家里吃饭,吩咐家里的小厮办了一桌十五两银子的酒菜,张大人吃得诗兴大发,还给舒原留下了一幅墨宝。
    更深夜漏,饭桌早已经撤干净,空气中却残留下令人作呕的气味。小厮趴在地上擦了四五遍,张大人呕吐过后的味道始终不散。
    他即兴所作一幅寒梅傲雪图,画纸一角微黄潮湿。
    舒原吩咐小厮拿去烧干净,又使唤人去准备一桶热水。他洗浴许久,方觉得不再闻到那股恶心的气味。水面上倒映出他毫无血色的躯体,水流已不太热,只能带给皮肤聊胜于无的一丝暖意。
    他强撑一股力气,将被木桶边缘割得有些疼的脖子抬起来,起身,收拾自己,打开湿润的头发,用梳子理顺它们。他穿戴整齐,将湿发绑起来,提了一盏灯,将将拉开门闩,听见身后有脚步。
    “大人要出门?”小厮不安地问他。
    “唔,散散步就回来。”舒原答道。询问小厮是否还有事,小厮上下打量家主,只见到舒原一只手空着,另一只手也只是提了一盏灯笼,确实是去散步的模样。
    “那小人陪大人去……”看见舒原的手势,小厮不觉收了声音。听见关门声后,家里管事从房间出来,忧心忡忡地走过来。
    “确实是去散个步。”小厮恭敬道,“叔,要是弄丢了人……”
    “不会,方才我去他房中查看过,他爹留给他的护心镜,他防身的短刀都没有带走。”管事摇摇头,“年纪轻轻,偏要想不开。”他食指在太阳穴上点了点,“读书多了,未必是好事。这都什么光景了,还想要替他那个小兄弟翻案,人都不知道死到哪个地方去了,是不是冤枉谁,又有什么要紧。”
    小厮静了一会。
    “你有什么要说就说,吞吞吐吐的。”
    小厮费解地问管事:“那个孙待制是朝廷派来的,舒大人总去瞧他,还给他送吃的,难不成是他的什么远房表亲,或者祖上旧交?”
    “他父亲小的时候,我便在他家里了,从未听过有这门远亲。”管事上前去确认门闩确实插得很牢固,转身挥手,赶苍蝇似的让小厮快走。
    “那为什么大人对孙待制的事情,如此上心,吃过一次亏,也未见悔改,还在家里招待张茂先那狗贼的手下,惹火烧身。”
    管家怒瞪小厮,低喝道:“管好你的嘴!要是打草惊蛇,这家里二十几口人都别想活了。”
    小厮连忙低头,未敢多说,却有腹诽:明明是管事叫他说。
    “你不走科考路,怎么会懂这帮子读书人,惺惺相惜顾影自怜的心呢。少说话,多做事,把大人看得紧一点。此番他要是真的获罪了,我便开那箱子金银,家里还有些古玩字画,大家分了各自且去找活路。”
    “是。”小厮声音低了下去,两人皆是满肚子心事各自回房。
    舒原打着灯笼,孤魂一般在街上晃荡了小半个时辰,极目望去,夜晚像是一头张嘴不见喉咙的巨兽,零星几盏微灯也随着时间流逝,悄悄灭了。
    他本来只想随处逛逛,突然想去看一眼孙捴。
    这条路他已经走过太多遍,不必留意也能认出门来,却见到宅院大门紧闭,门缝里没有半点光。
    “开门。”舒原上前敲门,压抑着嗓音叫道。
    左右都没有人住,地面传来腐败掉落的叶子让风翻卷的声音。
    “没人吗?”舒原喃喃道。他低头看手里的灯笼,浑身上下从未有过如此充足的力量,他沉沉地呼出来一口气,这口浊重的出气近乎于喘息。
    “再不开门,我要撞门了。”连威胁也微微颤抖,投诚以来,他从未亲手杀过一个人,打架也有辱斯文,他要打什么人,用不着自己动手。舒原有点后悔没带小厮出来了。
    眼前的木门像是石头,要是撞上去,肩膀也许会受伤。想着,舒原颤抖的声音拔高了些,再次叫道:“来人开门!”
    轰然一声。
    舒原震惊地看着被自己踹开的门,难以相信这是自己踹开的,木门摇摇晃晃,转轴里嘶哑的嘎吱声显示它根本无力抵抗一个文弱书生愤然的一脚。
    舒原慌忙捡起灯笼,幸好,烛火未灭。
    “我进来了……”他不确定地说,先只探进去一个头。
    关押孙捴的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散发臭气的门栅栏大开,平日里看守聚集的房间连粗陶水罐都被人席卷一空。
    窸窸窣窣的声音惊得舒原额头渗出汗来,他屏住气,竖起耳朵确认似乎什么东西在草丛里的响动并非出于想象。
    “呜……”虚弱委屈的喉音。
    是狗。舒原满背是汗,连脑袋也被冷风吹得有点痛。他有点后悔今夜来这里。狗在地上不住嗅闻,舒原打算离开,狗发出不满的呜呜声,鼻子贴在地面,舌头不断舔地上什么东西。两颗葡萄一样溜圆的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看着人,神色警觉。
    舒原一拍脑门:他是疯了,才能从狗的脸上看出警觉。不过他还是提灯照了一下,这狗到底在闻什么。
    狗对着他叫了一声,浑身颤抖向后退,姿态显得护食,只要舒原稍微让开,他就要重新扑上去舔舐。
    舒原眉头一皱,他的手指沾了一点地上湿润黏糊的液体,白光照出他手指上的红色。舒原直起身,他的灯笼往前照出更远的地面。
    一人宽的阴影,从大开着的栅门延伸至面前,他脚下这块地方,积了不少湿哒哒黏糊糊的血。舒原呼吸窒住了,他的脚无法从地面抬起,像有一只枯瘦的手从地面里伸出来,紧紧攥住他的脚踝。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663d.com)不纯臣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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