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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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逐鸢:“那就是说,师父奉皇帝的密旨去杀脱脱。但有一个前提,便是脱脱拒不交出兵权,围困高邮的大军,号称有百万。当时我和沈书就在盐军队伍中,百万之数一定没有,总有七八十万。”
    沈书颔首道:“如果脱脱倒戈相向,说不定咱们已经打到大都去了。”
    “他读多了汉人的书,把自己读迂腐了。”康里布达不胜唏嘘,“当年忽必烈挑选大儒名士做真金太子的师傅,后又嫌弃太子过于敦厚温和,没有蒙古人的血性。连太子的弟弟也敢当面质问忽必烈如果让真金成为大汗,汉人儒臣会如何评价忽必烈的功过。”
    “我记得这件事,忽必烈只是训斥了那木罕。”沈书端着茶杯,望向不远处的花架,这里是集庆元帅府西跨院外一处偏僻的院落,出门后还要再经过一条三十步的走廊,从洞门过去,穿过一间给下人住的小院子,便能通往朱文忠的住处。而孙俭去的外院,便是给下人住的那间小院子,沈书暂时把家里带过来的管家、小厮、马夫都安排在那。康里布达和黄老九住在一墙之隔的院落里,据说中间这道墙还有说头,乃是从前住在这里的行省御史摆不平后院的女人们,只得往中间砌了一面墙。墙上原有一道门,还能上锁,如今门已经拆去,倒不必开锁那么麻烦。
    而沈书和纪逐鸢住的这个小院东墙上也开有一道门,不必经过西面那扇门,从康里布达所住的院子出去。
    想是那两名女子互不相让,住在里面的这位夫人,非得要走西边出去,就得跟住在外面的那位夫人干一架,索性让人在自己住的院子另一端墙上又开了一扇门。蒙古人可以娶多位妻子,若是官员贵族,便有八个十个娇妻也实属寻常。
    “想什么?”康里布达在沈书肩头推了一把。
    沈书回过神来,用力按了一下眉心,舒展开眉毛。
    “我在看那架花。”
    康里布达扭头一看,只见枯萎的花藤垂过木架,无人打点,这院子里的花草多已杂芜不堪。
    “这里原是福寿的地方。集庆打了这么久,人都顾不上,谁还顾得上花花草草?”康里布达叹道。
    “去年六月。”纪逐鸢虚起眼睛朝远处看,他收回视线,揉了一下沈书的头,询问地看他。
    “继续。”沈书放下茶杯,捉笔在纸上写下:穆师→脱脱不交权,杀,代之(君)。
    纪逐鸢一时没有说话,于是沈书顺着康里布达的话说真金太子,他一边说,一边看纪逐鸢:“世祖对太子失望,他们父子感情甚是亲密,太子自然会有所察觉。后来江南行台御史上书要忽必烈禅位,真金授意御史台都事将这份文书扣留下来。此事不知为何,被真金太子的政敌卢世荣、答即古阿散得知,这事说来话长了。”
    “横竖无事,闲谈罢了,我看朱文忠今日也没空来找你了。上午散了之后,元帅召集众将在元帅府内议事,前厅都是人。”康里布达说,“我大概明天就走,也有许多事情不曾想明白。”
    “你出去过了?”沈书道。
    “去打听也图娜的住处了,前两天怕给你添麻烦,不敢随处走动。”康里布达看出来沈书是有意讲给纪逐鸢听,似乎想让纪逐鸢多了解一部分蒙古人的历史。
    沈书想了想,朝纪逐鸢说:“真金太子是世祖次子,自打出生就深受宠爱,他年幼时,忽必烈遍寻名师为他启蒙,悉心照料。当时真金还未被封为皇太子,他十九岁时,忽必烈将他册封为燕王,让他以中书令的身份到中书省行走,熟悉政事。很快,忽必烈接受了大臣们的建议,让真金在中书省开始处理政事。所有人都清楚,世祖想把汗位,甚至皇位交给真金。但皇家向来忌讳将皇位继承摆到明面上,父死子继本属应当,然而一旦对皇位动心思,便意味着,盼望自己的父亲早死。”
    “臣子妄议君主退位,历朝历代,都会引来抄家灭族的焚身之祸。”康里布达幽幽叹了口气,“不过真金太子为人软弱,对他父亲向来是唯恐不周,他没有这个胆子,也不会有这种心思,让如日中天的世祖退位。”
    沈书颔首道:“所以后世坊间传闻,都认为此事其实与真金太子并不相干。乃是江南行台御史自作主张,而真金太子命都事扣下这封公文,不过是不想自己的父亲,见到那位御史的言辞心里不快。孰料答即古阿散与卢世荣两人,深恨真金太子,借彻查军费去向,封查御史台文库。此举惊动了当时的中书右丞相安童、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虽然查到最后,并未找出江南行台御史所写的原始文书,但答即古阿散根据御史台的记载,将牵涉的人员翻了个底儿朝天。”
    “这我明白,公文来往都会记录在案。”纪逐鸢说,“忽必烈信了儿子要造他的反?”
    沈书摇头:“这正是令人费解之处。世祖派大宗正彻查此事,至少能说明,他对有人建议自己‘禅让’这事还是很在意。随后安童和玉昔帖木儿则将事情原委直接上奏给忽必烈,并称答即古阿散利用征集军用物资的机会贪赃枉法,请求世祖派重臣庶靖纷扰。”
    “贪赃枉法,和犯上谋逆,朝中都认为这次汉臣必输无疑了。那时忽必烈震怒,对这二人也有一番申斥。”
    “正是。”沈书从容地说,“结果忽必烈,处死了答即古阿散及他的同党。”
    纪逐鸢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裂纹。
    沈书笑了起来:“这还不是最微妙之处。”沈书语带唏嘘,“答即古阿散死后没几天,真金也病死了。”
    纪逐鸢:“???”
    “忧惧成疾。”康里布达解释道,“俗称吓死的。”
    纪逐鸢:“………………………………”
    “要是真金太子坐上皇位,也许会进一步推行儒家治国的仁政理念,哪怕坐在上面的是蒙古皇帝,行事作风恐怕也更近乎于汉人传统。”沈书长吁一口气,“有时候真说不好,书读多了是把人读得更明白,还是把人读得更糊涂。脱脱恢复科举、整顿吏治、降低盐税、大义灭亲,完全不似多数蒙古权臣那般只顾横征暴敛。此次被人弹劾,也有部分原因是脱脱南下途中,不慌不忙地祭扫孔庙,还拜了孟子,将南下行军时间拖累得极长,让哈麻的党羽袁赛因不花抓到把柄,参了他一本。那时张士诚的生力军几乎已被完全击溃,围困高邮日久,破城只在旦夕之间。谁也没有想到,数十万大军,竟被原地解散。将士们不仅略无寸功,朝廷在江淮一线作战数月打下来的局面,也不攻自破了。”
    “皇帝派师父去杀脱脱,那你呢?又是谁派你去杀他?”纪逐鸢向着康里布达提问,这些往事并未让纪逐鸢有任何表示。
    大概因为纪逐鸢对做官也不感兴趣,最烦与人周旋,莫名被喂了一嘴的“古人”,只急着想弄清楚康里布达隐瞒的真相。沈书不禁觉得,纪逐鸢这么一根筋也挺好的,仿佛再复杂的事情,在他眼里都很简单。
    “你为什么说师父侍奉的君王喜怒无常,耳根子软。你同他接触过?”纪逐鸢显然早就想问这个了。
    康里布达舔了一下嘴,说:“没有当面见过,但我知道他不少事情,消息也绝对可靠。穆华林离开大都后不久,我也接到一个悬赏任务,同样是刺杀脱脱。”
    “附了条件?”沈书问。
    康里布达点头。
    “那人是我的老主顾,我从他那里得知,皇帝派出最亲近的宿卫去刺杀脱脱,但又担心他因为同脱脱有几分交情心慈手软。这个消息后来我在大都留守司时,从我的恩人黄老先生口中得到了印证。脱脱为官日久,素有贤相之名,蒙古皇帝不放心同朝廷有利益相关的家族后人去杀他,怕会受人蒙蔽。于是许以重金,那位主顾抽走七成赏钱,由我去刺杀脱脱。他也是朝中要员,深知庚申君近年来精神渐渐不济,常有忧思。尽管皇帝的原话,是要寻个底子干净查不出来历的江湖杀手,料理了脱脱。但他还是让我跟踪脱脱到云南,看看他是否还有心谋反。”
    “这怎么看?你问脱脱,你想造反不?难道他会回答你,是,我就是要杀了狗皇帝?”纪逐鸢道。
    “如果脱脱顺利被押送到云南,路上没有逃脱,显然他已束手就擒。康里布达只需要在脱脱到云南后,也赶过去,看看他都同什么人接触,是否积极联络其他朝中官员,大概就能知道他交出兵权是真心臣服,还是出于权宜。”沈书看着康里布达,“你先接了这笔老主顾的大买卖,总之要离开大都,哈麻也找到你,让你跟踪我师父。哈麻根本不知道我师父南下是奉了密旨去杀脱脱,他发现我师父离开大都之后,必然会四处打听消息,把探听到的风言风语,自由发挥了一番。误以为我师父是南下为皇帝遮盖丑事,寻访他传闻中的私生子。不过照理说,关于九五之尊的风流韵事,向来是很多,何况庚申君年少时又常常被贬流落在外。哈麻作为一个重臣,竟将这种事情当真……”
    “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宁可信其有,要是真有私生子,哈麻就不用在高丽皇后跟前装孙子了。”
    “什么私生子?”纪逐鸢蹙着眉,左右看了看沈书和康里布达,“这小子不是被哈麻派来杀穆华林的?”
    沈书用拇指按住眉心,用力抻开眉头,深吸一口气,说:“你跟着朱元璋去打集庆的时候,高荣珪受伤,我不是写信把康里布达骗回来……不是,总之,他听说高荣珪受了伤,就放下大都的一切要事,火速赶到和州。”
    “朋友一场,我只是去给他上炷香。”康里布达挠了一下脖子。
    “你别打岔!”沈书继续跟纪逐鸢解释,“那次我就连哄带骗,敲敲打打问出来一些事情。哈麻给了钱给康里布达,让他跟着穆华林,因为他以为穆华林是被皇上派出来接那名私生子。康里布达跟了穆华林一路,约莫看我的年纪合适,误认为被穆华林一路带在身边的我,就是传闻里的那个私生子。”
    “为什么是你不是我?”
    “这不是重点。”
    康里布达忍不住插嘴:“你太老了,一看就不是。”
    “……”沈书一把按住纪逐鸢,抓了一把花生放在他手里,让他帮着自己剥。
    “总之他绑架我的时候,发现我根本不是,哈麻的这笔生意不就吹了?至于他愿意替哈麻办事……”沈书转过去端详康里布达,“一是看在钱的面子上,二是他本来就要到高邮去杀脱脱,正好顺路,可以把两笔钱一起赚了。”
    康里布达:“我也不全是为了钱。”
    “那为了什么?人生理想?”
    “好吧我为了钱。”康里布达突然捶了一下桌子,“现在两边的钱,我全都没拿到!”
    “说明这世上就没有大发横财的好事,你要是不老走歪门邪道,跟着我哥他们去打仗,就你这个身手,这个脑子,这个说谎不眨眼的绝技,难道还会没有出路?还可以跟高荣珪打配合,不打仗的时候,还有人给暖被窝。”沈书循循善诱地说,继而脸色一变,话锋急转,“等等。哈麻派你跟踪我师父,把私生子带回去。但他让帖木儿寻机杀死我师父。又让赤沙盯住我师父,把他的一言一行记录下来,传书回大都。”沈书顿了顿,近乎咄咄逼人地说,“你不觉得,帖木儿的任务,同你,还有赤沙,是矛盾的吗?如果帖木儿杀了我师父,你很可能找不到私生子,人都死了,赤沙还记录我师父的言行做什么?”
    就在这时,东面对着元帅府外的一条小巷所开的那扇门传来不确定的敲门声。
    “笃、笃、笃。”响过三下之后,便不再响了。
    康里布达神色剧变,对沈书做了个口型,无声地说:“我没听见有人靠近。”
    沈书起身。
    纪逐鸢按住了他,让他坐下,走到门边,高声问是谁。
    “我。”穆华林粗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开门。”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663d.com)不纯臣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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