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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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到傍晚,卸货完毕,渡江而来的军队并未停留,旋即返回采石矶,经采石矶回太平府。
    落日浸在江水里,铺开一江碎金,微波粼粼,孤帆远影没入天际。
    沈书想不到与纪逐鸢这么突然地分别,前后不过两个时辰,与晏归符短暂相聚,数人一商量,蛮子海牙败退,攻打集庆就在不日之间。于是沈书也很支持,让纪逐鸢随军返回太平,朱文忠派人回都元帅府取来手铳,交给常遇春。
    沈书早已听过常遇春的威名,渡江一战,常遇春一人当先,顶着元军的箭雨,破入敌阵,从牛渚矶登岸,可谓英雄无匹。
    “走吧,还看什么,船都看不见了。”朱文忠上前拍了拍沈书的肩。
    马车上,沈书一路恍惚,木然地听朱文忠在一旁盛赞常遇春勇猛。此前朱文忠从未有过今日这样的好机会,近距离接触到常遇春,加上听裨将绘声绘色讲述了一遍常遇春是如何当机立断,放火烧蛮子海牙的船,乘着风势,大破敌舰。
    “……沈书,你说是不是?”
    沈书回过神,只见朱文忠满眼放光,显然是对征伐沙场充满了向往,只恨不能立刻大展身手。
    沈书勉强笑了一下,点头称是。
    沈书回到和纪逐鸢的家里,房间里的弓箭和铠甲都已带走,天色渐晚,院子里饭菜飘香,有人在门外叫沈书吃饭。沈书这才起身点亮灯烛,让小厮把饭摆到书房里去。
    榻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还是早上离开家时的样子,床榻里侧,榻头的木头柜子里收着床笫间常用的东西。从纪逐鸢回来以后,沈书晚上就不用抱着他的猴子木雕睡了。
    平日里只觉得床太小,压根不够两个人翻滚,一不留神就要摔到床脚下去。现在看起来,沈书只觉这床就是睡四个自己也够。
    沈书在书房里一面写写画画,一边吃饭,饭菜吃得都凉了,才三两口就着汤把米饭扫光。
    “我可以进来吗?”
    沈书一抬头,见到也图娜站在门边,她食指在门框上轻扣了两下,脸上带着微笑。
    “……你为什么没跟我哥一起走?”沈书突然意识到,也图娜要过江去找穆华林,今日就是最好的机会。
    也图娜充满疑惑地问:“你哥走了?”
    原来也图娜一整个白天都在睡觉,朱文忠的手下见到郑四以后,便在门上等人拿纪逐鸢的东西,打了个包直接带走。也图娜根本没同来取包袱的人碰上面。
    “我的错。”沈书一手扶额,“忘了让人告诉你一声,这样,明天一早,我找一条船送你过江。你从采石矶上岸,直奔太平府。”得也图娜首肯之后,沈书招来郑四,让他明天一早找郑奇五的商船送也图娜渡江,另外沈书还写了一封信给陈迪,另有一封手帖。
    也图娜接过封好的信。
    烛光融融,沈书显得精神不大好,但仍勉强撑着疲倦的脸,对她说:“等天亮之后,你先跟我去一趟都元帅府,我找人盖章。拿着手帖,太平府守城军不会为难你。进城后你打听一下大商人陈迪的住处,将信给他,他会为你安排住宿。我师父住在兴国翼元帅府,届时你让陈迪替你想办法,最好给我师父递个消息,让他去陈迪处与你见面。否则你们一个蒙古人,一个胡女,太惹人注目了。”
    “我需要换装吗?”也图娜端详字迹,道,“你的字真好看。”
    “你自己有汉女的衣裙吗?”沈书问。
    “带的有,还可以把脸涂得黑一点。”也图娜回答。
    沈书想起来一件事,上次也图娜能混过滁州的城防,想必也有乔装改扮。也图娜的美貌过于惹眼,在元军的地盘还好,在红巾军所占之地,胡人极易惹人注意。
    说定正事之后,也图娜还坐在椅子上。
    “还有事?”沈书搁笔,挪开视线,避免与也图娜直视。
    “小兄弟,上次你救我,我还没有报答你,将来要是你师父欺负你,可以找我,也许我能帮上你的大忙。”
    “你应该也打不过我师父。”沈书笑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纪逐鸢不在,也图娜仿佛放下了心防,沈书明显感觉到,也图娜对自己更信任。也许是因为被纪逐鸢冷漠的表情震慑,沈书早已经知道,以貌取人是许多人的天性。
    纪逐鸢长得一副刚毅的模样,不笑时单眼皮甚至显得杀气腾腾,像一把出鞘就要嗜血的狂刀。而他沈书自己,被纪逐鸢养得白净斯文,成天人畜无害。对于这样的状态,沈书挺满意,这让他更容易无意中探听出某些真相。
    “最近一次交手,勉强打个平局。”也图娜短暂停顿后,又说,“他让我的,从不肯好好跟我打。”也图娜神色恍惚,仿佛回忆起什么往事,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你哥看起来很能打?”
    “还行。”
    “跟我弟弟比呢?”也图娜漫不经心地说,目光却盘桓在沈书的唇上,等他回答。
    当然康里布达更胜一筹,高荣珪都打不过他,不然也不至于才如愿以偿,就被康里布达抛下。
    “没有打过。”沈书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起身,示意也图娜出门。他吹了灯,跟也图娜一起离开书房,送也图娜到她房门前,沈书才回去睡觉。
    天亮后,沈书带着也图娜到都元帅府等盖章,留她在车上,半个时辰后,林浩打开车门。
    也图娜抱臂靠在车厢内打瞌睡,但在开门的瞬间她已经醒来,接过手帖,嫣然一笑。
    沈书有点脸红,吩咐林浩送她到码头上去找郑四。
    二月,随着常遇春攻破蛮子海牙的封锁线,和州城内顿时军民安心,个个兴致高昂,春耕进行得十分顺利。早在冬日种下去的桑树都长出了嫩绿的叶片,仲春过后,便是三月阳春。
    这日小雨,沈书中午到家,换了身衣服,午饭后在书房看铸造局新送来的几张火铳设计图。前几日沈书收到一次纪逐鸢的信,手铳呈上后,朱元璋甚是喜欢,自己留下两支,余下的三支分给了他最信任的几员大将。
    就在纪逐鸢来信后的第二天,朱文忠便召集临时铸造局几个得力的匠人,蒋寸八连夜赶画出来的设计稿,现在到了沈书手里。不过并非是要让沈书决定式样,只是给他看看,随图稿送来的还有火|药配比,所费铜石、焦炭多少。
    说白了就是要钱来的。
    铸造局不负责采买原料,沈书需要根据数量计算每样材料购入多少,召集商人们给出定价和总价,同他们扯皮,把最低的价格报给都元帅府。都元帅府给钱,沈书再联络几家商贾,各自分派。
    不能让人白干活,没有钱可赚,在外场油惯了的商贾们便会从中作梗,以次充好。得益于朱文忠的信任,沈书的差事办得十分顺利。
    ·
    大都。
    一场欢宴过后,群臣辞去,胡女们尽皆散了。
    “动作快些,你,快点!”伴随啪的一声,一个嫩脸小伙挨了鞭子,不敢吭声,只得加快手脚,收拾席面上的残羹冷炙。
    灯下,康里布达盘膝而坐,拉过同一个房间住的小厮托尔玛的手,涂上药膏之后,康里布达奇怪地扬眉问他:“不疼?”在康里布达的印象中,这种药膏涂在破了皮的伤口上,应该很疼。
    “不疼。”托尔玛泛青的圆脸上浮出笑容,轻轻抿嘴,滑进被子里。
    康里布达吹了灯。
    “谢谢。”
    枕在自己一条手臂上,才刚要入睡的康里布达睁开眼睛,侧过脸,黑暗中看不清那少年。
    “客气什么?”
    托尔玛:“大家都不喜欢跟我一起,嫌我笨手笨脚,只有你不嫌弃我。”
    “嫌弃你的人,未必比你好。人活在世上,总会被人嫌弃,你也可以嫌弃别人。”康里布达道,“只要活下去,一定会有人视你如珍宝。活下去,才是最紧要的。”
    “我不懂。”
    康里布达无声一笑,手伸过去在托尔玛的额上搭了一下,轻声道:“睡觉,有一天你会懂的。”
    夤夜,一条湿布蒙上了托尔玛的鼻子和睡得微微张开的嘴唇,只消片刻,有一只手拍他的脸,将他的头拨弄了两下。
    康里布达确认跟自己同一间房的少年不会醒来,下榻穿鞋,换夜行衣,关门离开。
    他轻车熟路地绕过这个时辰相府内有侍卫严密把守的地点,穿过空无一人的长廊。康里布达倏然停下脚步,侧身如鱼般紧贴墙下,他的双眼密切注视着地面的人影。
    哈麻的住所,守卫严密,除亲兵拱卫,另有十二人盘桓在屋顶,把相府守卫得滴水不漏。至于康里布达,乃是在一个月前,相府招人时,被黄老九举荐进来。哈麻似乎对留守司情有独钟,训象时便从留守司调拨人手,现在自己相府要招下人,也从留守司选了几个。
    灯光映入康里布达的眼帘,他绕行至屋后,屈身埋在窗台下,竖起耳朵分辨人语声。继而,康里布达停下脚步,背靠窗边的墙面,起身,侧过脸,贴耳到窗纸上。
    只听见有人叹气。
    是哈麻的声音。窗纸透出白光,白光照出康里布达俊美的侧颜。
    室内一阵寂静,片刻后传出蒙古语来。
    康里布达凝神静听,双眉紧蹙,过得许久,这才舒展开来。另一个声音他并不熟悉,但哈麻称呼那人为“父亲”,听上去上了年纪,声音干涩沙哑。
    就在谈话声短暂停下时,康里布达抽身离去。
    房中。
    托尔玛兀自睡得香甜,连睡觉的姿势都没有改变,平躺着,一条手臂屈起搭在胸前。
    康里布达脱下夜行衣,叠好收回柜子里,柜门关上发出一声轻响。他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托尔玛,之后康里布达蹑手蹑脚回到榻上睡觉。
    次晨,康里布达顶了另一位杂役的班,跟随采买的上街。康里布达已经多次跟这位阿伯出来采买,对方每次买完货色,都要到茶坊歇息片刻,就当放风。康里布达替同行数人结了茶钱,借口要去买两双鞋袜,便即离去。
    他先是放出信号,在一条火巷内同暗门的人碰面,送出前几日写好的信。接着便是,到秃鲁帖木儿的门房上,假称是想寻个事做。秃鲁帖木儿是哈麻的妹夫,康里布达也是第一次过来,他举止神色显得困窘,神色间又暗含某种急迫。
    这样求告上门想谋个差事的胡人,门房见得多了,不耐烦地要赶人,康里布达拿银钱打点一番,门房改换了神色,带他去吃了一碗茶。只是门房也做不得主,康里布达便打听了一下每日间秃鲁帖木儿和他夫人的行踪。
    “兄弟我好想个办法,看能不能找个机会同你们主家说上话。”
    门房上下把他一打量,再三叮嘱康里布达,人靠衣装,若真有心要自荐,该打扮得更体面一些。
    “我们夫人尤其喜欢长得俊的胡人。”门房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康里布达了然,起身辞去。顺道买了新的衣袍鞋袜,回到茶坊内时,戏台上正热闹。采买的管事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当日回到相府后,康里布达找到管事,又殷勤地孝敬了一双鞋袜。不算好东西,管事却显得放心了不少,板起脸端着一副傲慢的口吻说:“我知道你想回留守司去,等过了这一阵,相府用不上这么多人手,我会想办法让你回去。”
    康里布达连忙作出感激的神色。
    等到管事离开,康里布达唇畔的笑意消失,一个下人冲他大呼小叫,康里布达连忙低头躬身,像个卑微惯了的人,让人拧着耳朵拎进厨房帮忙去了。
    ·
    伴随一声巨大的轰响,烟尘腾飞,地面震动,云雾一般的尘埃散尽后,石块犹扑棱棱地往下掉,
    蒋寸八得意洋洋地叉腰道:“如何?这口铳炮是仿铜盏口铳的式样,进行了改进,称之为碗口铳。只不过是试制,威力还可以再增强。”
    朱文忠惊得双目圆睁,端起茶喝了一口,定下心神。
    “还能增强?”
    “当然可以,只是体量也会更大。目前的问题嘛……就是原料还有些短缺。”说这话时,蒋寸八扫了一眼朱文忠身旁坐着那位文质彬彬的少年郎。
    沈书察觉到蒋寸八的目光,桌上铺的纸上数字记得密密麻麻,沈书手里握了一管朱笔,已在纸上打了几个圈,批注从蒋寸八处得到的新消息。
    写完最后一笔,沈书这才抬头,他神色从容,示意蒋寸八坐下来喝茶。
    “我们匠户是下等人,不配同少爷们一桌喝茶,我站着就行,您请说。”
    沈书仿佛没有听出蒋寸八话里的奚落,平静地说:“三十二斤,太沉了些,只能装备楼船,发射时后冲力过大,需要固定方案。是不是可以,再轻一些。”
    “再轻。”蒋寸八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连日熬夜的怒火按捺不住,嗤笑道,“炮轻射程短,轰击性减弱,自然就轻了。要不然只铸手铳,船上仍用襄阳砲得了,咱们还费什么劲?”
    这时,李垚恰到好处地上了一碗茶,打断蒋寸八怒气冲冲的话语。
    “图纸我看了,也请教了两个老师傅,您看,这几处,是不是可以再改进?”沈书趁蒋寸八嘴里包着茶,不方便说话,语气温和地说,“这两名老师傅是从元军俘过来的,上了年纪,老眼昏花,行动也不便。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说胡话,瞎吹牛,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拿给我们蒋大师看看。只要您认为不行,那就是不行,我回去好好训斥他们。”
    蒋寸八神色稍霁,不耐烦地伸手。
    沈书把图纸给他,只见蒋寸八皱着眉,认真研究起来。蒋寸八性子急,打了这么久交道,沈书摸熟了他的性子,只要一顶接一顶的高帽子给他戴上,他就是觉得为难,也会想办法去尽力办。
    等到蒋寸八的气顺了,朱文忠做局,让铸造局的工匠和火|药师傅一顿吃喝。酒足饭饱之后,蒋寸八醉眼惺忪地扒拉着沈书的肩膀,答应再试试。
    这顿酒喝得沈书也是头晕脑胀,回到家中,在门上听到人说穆玄苍来了,只得又打起精神,用冷水洗了把脸,咕噜噜把嘴里的酒气漱干净,这才换一身衣服去见人。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663d.com)不纯臣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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