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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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之间,风急浪涌,船身颠簸不止。
    恰好船被浪涌抛起时,沈书连人带被子滚到了纪逐鸢的怀里,纪逐鸢一手撑住榻畔嵌在船板上的一个木柜,略略侧身,把沈书拦在倾斜的床榻上。
    这么颠簸数次,沈书满脸通红,几次他都恰好撞在纪逐鸢胸膛前,两人撞来撞去,有些奇异的感觉。
    好容易风浪稍歇,沈书只觉得头晕脑胀,他是不晕船的人,都要吐了。
    “再睡一会,应该快到了。”
    沈书听着纪逐鸢低沉的声音,朦胧中听见船上有婴儿啼哭,已经是后半夜,晚上吃了送行的酒,本就很困,此刻沈书已经眼皮都睁不开了,沉沉睡去。
    正当沈书睡得惬意无比,阳光晃在眼睛上,他醒转过来,发现已到了马车上。
    车上当即便有香红说话的声音。
    沈书打起车帘朝外瞥了一眼,是熙熙攘攘的和阳码头,早晨正有货船要发,装运不停。
    马车先到都元帅府,婆子抱了襁褓中的朱标下车,马氏对香红使了个眼色,香红也下车去。
    沈书迷迷糊糊的,犹未清醒。
    “沈书,明日早课结束,跟香红到我院子来一趟。”说完,马秀英看了一眼纪逐鸢,叮嘱道,“莫在和阳盘桓太久。”
    既然马秀英这么说,那就意味着朱元璋不日还要再攻集庆。上个月底,沈书同纪逐鸢、高荣珪两人赶到太平府,同吴祯见了面,大半个月之间,由陈迪牵线搭桥,见过了太平府里有头有脸的几位豪商,数日间宴饮、清谈,也算推心置腹,商定购买军需之事。
    之后拿了吴祯的手书,同辎重营数位要员见面,初步交换设置铸造局的想法。出乎沈书意料的是,前线作战中,将士们没少吃元军火铳的亏,当下一拍即合,便有数人答应朝帅府都事李善长建言。接着一连数日就住在太平府里,除了李恕随在朱文正身边颇为不便,高荣珪、晏归符几乎每日到陈迪家里吃喝,临走之前,倒也聚齐了一次,叫上了穆华林与穆玄苍二人,由陈迪做东,宴饮到落更方乘船离开。
    到家之后,一进门便嗅到自家庭院内水汽充沛的竹香,沈书先到池子边看了一眼家里的活鱼,都还摇头摆尾。
    “一尾也没少。”周戌五唤来小厮,把沈书和纪逐鸢的包袱带进去。
    郑四同周戌五打个照面,回房去整理。
    “怎么大少爷也回来了?”按说纪逐鸢是要留在前线的。
    “横竖无事,特地跟吴大人要了我哥护送元帅夫人回来。”沈书又到后院搓了一会他的狗,狗儿肚腹贴地,在沈书手掌下讨欢地低低呜咽。沈书便问厨房有没有大骨头,拿来给狗咬着玩。
    晚饭特意早早吃了,沈书打算好好泡个澡,拿了干净衣服,站在门口问纪逐鸢要不要也去。
    纪逐鸢抬眼看他。
    沈书脸上有点红,勉强地说:“多泡一会,松松骨头。”
    “我把弓修好再去。”
    得了纪逐鸢这句话,沈书便先去浴桶里泡着,边泡边琢磨纪逐鸢什么时候进来。
    外面已有数次脚步声响,有一次是孙俭怕他泡太久水凉,进来添了一次水。沈书泡得手指上皮肤都起皱了,也不见纪逐鸢过来,他实在不想泡了,打着哈欠踩着木屐出去。
    回到房中,发现纪逐鸢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牛角弓已修好了放在桌上,烛光在纪逐鸢侧脸上跳跃,沈书伸出手,手指才要碰到纪逐鸢的脸。
    纪逐鸢倏然醒来。
    “我都洗完了。”沈书讪讪道。
    “过来。”纪逐鸢让沈书坐在自己身前,趁沈书背对他,用干布裹住沈书的头发,把他的头搓得歪来倒去。沈书像是脖子没骨头似的,纪逐鸢怎么搓,他就怎么晃。宽大的领口中,现出一截泡澡太久而微红的皮肤,纪逐鸢有意时不时拿手指扫过沈书的脖子和耳朵,沈书也不躲,就是颈子后方起了一层浅浅的疙瘩。
    沈书当然发觉纪逐鸢趁着给他擦头,在揩他的油,但令他十分不解的是,最后纪逐鸢也没干啥,连亲一口他的脖子都不敢。认认真真、踏踏实实,擦了一炷香的头,末了,推一推沈书说:“好了,去换件干衣服,坐会等头发干透了再睡。”
    纪逐鸢拿了衣服出去,显然是去洗澡。
    沈书简直服气,懒得听纪逐鸢的话,摸了一把半干的头发,拿着一卷书爬到榻上去靠着看。看了半晌,一个字没看进去,最后把书一丢,躺了下去,费解地皱起眉头。
    ·
    “你哥该不是,不行吧?”
    沈书一口粥喷了出来,擦了擦嘴,朝朱文忠说:“不是!”
    “你怎么知道不是?你又不是大夫,要不然让姚大夫去看一眼,早治早好。”
    “他,很,正,常。”沈书低声说,“有几晚他抱着睡得都……嗯……了,他自己早上悄悄起来洗的,肯定没问题。我本来想私下请教一下晏归符,但我哥老跟着,没机会问。”
    朱文忠遗憾道:“这我也没有经验,这我也不大清楚。”
    “算了不说这个,待会下课我去一趟你舅母那儿,她有话说。”
    朱文忠打了个哈欠,筷子戳起一个馒头,边吃边说:“昨晚上闹到半夜,小张夫人同舅母抱头痛哭,还有些女眷也来送礼给我那小表弟。”
    这倒跟沈书猜想的差不多,马秀英回来,小张夫人必有一番表示,认罪是不可能的,但她最大的靠山张天祐已死,不低头是不行的。
    “又把内院的管事权交还给舅母了,郭天叙与张天祐的内眷也都来给舅母磕了头。”
    沈书想起一个人来,问道:“郭清月去了没有?”
    朱文忠努了一下嘴,摇头。
    “还在庵堂吃斋祈福,半步不离。舅母说要过去上柱香,被小张夫人劝住,说她身子虚弱,又是一番奔波,该多养养。还说郭清月没病没痛,姐姐回来,应该她去拜见我舅母,没有反过来的道理。舅母不叫人去庵堂打扰,郭清月也没出来,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我舅母回来的消息。”
    沈书陪朱文忠把早饭吃完,便一起去上课,缺席太久,夫子讲课时,沈书半点小差也不敢开,幸而讲的内容是他私下读过的,便跟着又温书了一遍。学堂散后,夫子留下沈书,提了些问题考校他,勉强算是过关,又叫作一篇文章明日交上来看。
    香红探头探脑在外等了些时候,接到沈书,走在廊下,却把脚步放得很缓。
    “还请姐姐快些。”沈书忍不住催促。
    香红扭头看了他一眼,佯怒道:“沈公子就这么不想同奴家多待片刻?”
    沈书听见轻笑,回头瞪了一眼陆约。
    陆约连忙把头埋低,下巴几乎戳到胸口去。
    “我实在是饿了……”沈书只得如此说。
    谁想香红还有办法,领着沈书到马秀英跟前,便说沈书早已经饿了,夫人养月子吃的是独一份,自己去厨房另做一份来给沈书吃。于是她就去厨房忙,马秀英神色间略有些无奈,终究没说香红什么。唤了人来把朱标抱走,摈退左右,细细同沈书说昨夜小张夫人过来的一言一行。
    “当时在船上,你曾问我,知不知道我这养母为何要取我性命。我现在想起一件事,昨日回来,也确认了。兴许是为那件事……”马秀英叹了口气,轻声道,“那时养父病重,我曾向大夫问过他的病情,说是肝气郁结,不可拿俗务令他烦扰,若是日日在他病榻前吵闹不休,恐怕会病体难支。得知此事,元帅与我,都不敢拿事去烦父亲,你也知道,当时元军围困和阳,元帅力战,回府也不过是寝食二字。然则我们这面虽力行约束,我父还有二子一女,尤其是两个儿子……”马秀英不便说郭公的亲骨肉,话锋一转,“这大夫说,母亲向他问明过此事,兴许症结正在这里。”
    沈书一想,皱眉道:“那便是小张夫人误会夫人您有意不阻止旁人搅扰郭公休养。”
    马秀英艰难点头,神色担忧。
    “昨夜母亲过来,一番痛哭,只说她掌家不严,让歹人钻了空子。还说似乎是抓了一个,保儿却没能把人看住,叫跑了。细数她自己无能,把管家权交了出来。”
    “小张夫人不止这些话吧?”沈书道,“应当会说夫人体弱,将领们的亲眷都等着张嘴吃饭,光是都元帅府里上下也有百十来口的事情要管。想是让夫人斟酌考量,还给您推上来一个人。”
    马秀英看定沈书,无奈笑道:“这个人是谁,想必你也能猜到了。”
    “夫人叫我来,是要问把管家权交给郭清月是否可行?”
    马秀英踌躇道:“我这个小妹妹,毕竟是小张夫人所生。不过有一件事,我们离开太平的消息,郭清月第一时间便放出信鹞到太平府。”
    “那管家之权,便可以交给她了。”沈书道。
    马秀英还有话想说。
    “夫人只要扎紧自己的院子便是,要再多防范一点,便把您觉得有问题的人都撤掉,再请郭清月出来暂时打点内务。小张夫人最大的靠山张天祐没了,我们离开太平那日,郭清月已经作出选择,做了一件她本来不必须做的事情。”沈书笑道,“她实在很聪明,第一时间便想好了要给自己找一座靠山。之后躲在庵堂不出来,把她母亲做的事情撇得干干净净,若非有这一封信,倒真看不出她什么意图。夫人尽管放心,她已经拿定了主意,要依靠您和元帅了。”
    “人心不可猜尽。”马秀英说,“或者先用一个月,看看她的本事。”
    “正是此意,防人之心不可无,夫人自己的院子还是叫心腹多加留意,尤其小少爷一定要看护好。”沈书的话这么说,其实不大担心。而且只要马秀英安静下来,细细想过,就能明白。小张夫人一击不中,办事的人又已经遣出,张天祐又死了,再把管家权一交,再也没有反击的本钱。釜底已抽薪,火是不可能复燃了。
    沈书在马秀英那用过午饭,香红把他送到门上。沈书再三对她作揖,请她先回,都是无用,只得硬着头皮快步出门。
    看见停在侧门外的马车,沈书松了口气。
    “林浩。”沈书叫了一声。
    正在打盹的林浩睁眼看来,无意中向后瞥了一眼。
    马车车门突然打开,里头坐着纪逐鸢,伸手把书盒子接到车上去,抓住沈书的一只手,让他上车。陆约就在外头坐下,同林浩一起赶车。
    沈书在纪逐鸢旁边坐定,如蒙大赦,犹有点不放心,想说捞开帘子看一眼,才伸出手去,就被纪逐鸢把手按在车窗上。
    一时之间,沈书动弹不得了。
    “要看什么?”纪逐鸢沉声道。
    “随、随便看看。”沈书局促不安地说,“怎么亲自来接我,你吃饭了没有?”
    纪逐鸢低头在沈书唇上亲了一口,便即松手。
    沈书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待回过神,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就听见纪逐鸢回答:“还没吃。”顿了顿,他又说,“你倒是吃得不错,想是珍馐美馔,饭后还有人献殷勤,吃得嘴巴这么甜。”纪逐鸢无意识舔了一下嘴唇。
    沈书:“……”
    纪逐鸢左脚搁在右腿上,脚脖子抖个不停,侧身正把一只手伸出窗外。那只手倏然在半空顿住,手指屈起,攥住帘布。
    窗内,沈书松开纪逐鸢的脸,从他身上下来,坐回原位,用手掸去胸前衣袍的褶皱,笑呵呵地说:“既然没吃,那就带你去吃好吃的。”沈书拍了拍车门,正要吩咐林浩往酒家去,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林浩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少爷,有人拦车,是个女的。”
    纪逐鸢顿时脸黑。
    沈书:“……”我,有,这么点儿背?
    “大姐,好歹您报上名来,我们少爷兴许不认识您。”外面陆约说。
    听到“大姐”二字,纪逐鸢脸色稍微好了一点。
    沈书一直偷眼在看纪逐鸢,心里七上八下,兼有一些不耐烦,吼道:“谁啊?”
    “沈公子贵人多忘事,这么快就把凤娘抛诸脑后了?”
    沈书飞快看了一眼纪逐鸢,难掩惊诧,小声提醒他:“林凤,卫焱陇那个姘头。”
    “见不见?”
    沈书皱起了眉。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663d.com)不纯臣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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