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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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光来时,沈书就地一滚,刀刃没能给他开个瓢。紧跟着便是穆玄苍及时雨一般从天而降,血腥杀场。
    载着两名婢女的马车狂奔至清晨的码头,水汽氤氲在江面上。
    香红轻声说:“好了。”
    恰在此时,外面有人说话:“车里坐的是沈公子吗?”
    那老迈的声音沈书一听便认出是郑奇五,沈书将袖子放下,遮住手臂的刀伤。朱文忠拉开车门,郑奇五一看沈书的衣袖有破口,骤然惊呼:“沈公子受伤了?”
    遣开去报信的探哨也在泥泞的岸边站着,江风湿润,沈书站在岸边,深吸一口气,这才侧身朝郑奇五行礼:“惊动老先生了。”
    朱文忠朝沈书打了个眼色,先到岸边停泊的船上去,两名婢女紧随其后,探哨留在岸上。王巍清从船上下来,一看沈书袖上干涸的印记,颜色虽看不出,他鼻子却灵。
    “受伤了?”王巍清问,“上药了吗?”
    “小伤,已经包好了。王大哥,请你带几名士兵,沿码头到都元帅府最近的路径巡逻过去。若有活口,拿下带回军营,您先看管着。告诉郭将军,这行人在都元帅府外鬼鬼祟祟,怀疑是敌营派来的奸细。我估计不会有人主动跳出来,否则便显得与这些人有关系。另外,千万提防有人暗杀。”沈书突然收声,回头一看,一轮红日将将从东方跃出,“也不知道有没有活口留下来。”
    这时,所有人都听见了马蹄声,王巍清本要说话,也住了嘴。
    十数双眼睛朝一条笔直的来路望去,威风凛凛的一匹枣红大马冲出白茫茫的雾气。
    马上那人勒停坐骑,翻身下来,他一身玄色武袍,大步流星走来。朝阳略带橙色的红光在滑润的宁绸上来回滚动。
    “在下穆玄苍。”穆玄苍含笑打量沈书一眼,“是沈书的朋友,幸会。”
    朱文忠已问候过了马氏,一手提着沾满血痕的袍子从船上上来,身边还跟着林霜,林霜身上的衣服显然是大了整整一圈,显得女子身条格外消瘦,蒲柳似的柔弱。
    “穆少侠,今日真是多谢,改日在都元帅府为少侠设宴谢恩。”朱文忠眼珠一转,把穆玄苍从头到脚以眼光溜了一遍,“少侠没受伤吧?”
    “无事,这便要启程了?”穆玄苍朝江面上那艘看上去不小的商船望去,想了想,话是对沈书说,“我随你们同去。”
    沈书顾忌郑奇五还在,码头上人多,不好问穆玄苍跟去太平府做什么,两人可没有说好啊!
    “穆少侠孤身前来,看来一场厮杀,大获全胜,不曾留下活口了?”王巍清的问话显得有些突兀,他极其认真地在看穆玄苍,从穆玄苍一露面,他的视线便没有离开过此人。
    穆玄苍从容不迫地回答:“穆某只是扫尾,文忠少爷不愧是朱家后人,杀伐果断,我赶到时,那群喽啰已被放倒大半。余下的交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仓促逃窜,我也就,杀了一两个人吧。”穆玄苍以手指轻轻扫过双袖,抬头朝王巍清一笑,故作疑问:“当街杀人,这位……”他上下再看王巍清,语气带了迟疑,“统领,可是要拿穆某问罪?”
    王巍清尚未开口,朱文忠便适时插了进来,笑道:“这几人敢在城中明目张胆突袭都元帅府的马车,简直不想活了!王统领自然要给都元帅府的面子,那此事就此作罢吧?”
    “当然不是要问穆少侠的罪。”王巍清双眉一扬,笑时颇有一股爽朗的气质,“随口一问,只是想知道还有没有活口,我好决定带多少人过去。既如此,就不惊动军营的兄弟了。”他侧身,朝沈书道,“我带这两人过去收尸,此去太平府,一路当心,到了采石镇,一定要乔装改扮,以免招来官军。还有你这位朋友,可能要委屈几日,穆少侠神采飞扬,气度不凡,眸中精气充沛,容易惹江湖人上来搭讪。”
    “王兄再看。”
    只见穆玄苍将两眼一虚,他肤色本就苍白病态,此时故作扭捏,愈发显得是久病不起的公子哥。
    “哈哈。”王巍清笑了,“如此甚好。”之后辞过,带着手下离去。
    朱文忠则依依不舍同沈书说了半晌话,最后还将沈书扯在怀里一阵揉搓,这才叫他上船离开。
    船上扬起的风帆鼓胀,船掉转了方向,朝江中驶去。
    ·
    上船后,沈书先去见过马氏,让姚大夫替她把脉,确定无事,仔细检查过船舱内所用之物。马氏吃下一颗安胎药丸,便由香红服侍睡下。一夜未睡,她已疲乏到极点,躺下便没了知觉。
    沈书把穆玄苍叫到自己舱房内,使唤正在铺床的周清出去煮点好茶来,再烧热水,他要擦身换衣服。
    “用不用我来帮你擦?热水擦背,可是很舒服。”穆玄苍稍一走动,沈书便皱起眉头。
    “你站住。”
    穆玄苍低头一看,他的袍子还在徐徐往下滴血,走上三五步,便有一滴不引人注意的血点滴在木板上。
    “你把他们全杀了?”
    “跑了几个,女的带的那几个见势不妙,都翻进院内,跑不见了。我杀完地上的,房顶上一个人也没逮到。不过我问出了那个女人是谁。”
    “主使是谁?藏在房顶上的女人又是谁?”
    “主使你不是应该已经猜到了吗?至于房上的人,告诉了你,有何好处?”穆玄苍嘴角含笑地看沈书,“你能给我的好处,早已许给我了,我手里的钱比你多,我看你家里连美人也没养,应该没什么能给我的好处了。”
    “只要与我,与都元帅府无涉,我知道主使就够了,至于主使吩咐的人找了什么人,不告诉我也没什么。”沈书很看得开,他只是有点奇怪,小张夫人怎么会找得到这些江湖杀手。
    而且那些人,应该只要杀马氏才对,却对朱文忠也下手。这让沈书不禁怀疑起来,是自己看错了小张夫人的意图?
    穆玄苍仿佛看穿了沈书的心思,问他:“你就不想知道,都元帅府的内宅妇人,从未在外抛头露面的一个女人,怎么会同这些江湖客勾结在一起?”
    “也许是张天祐的门客。”话到此处,沈书神色突变。未必没有可能,张天祐与郭天叙一直在招收门客,尤其郭子兴死后,这两人只短暂收敛了半月。小明王的委任状,将朱元璋在和阳都元帅府的地位排到第三,郭、张二人便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有可能,只是可能性不大。”穆玄苍道,“这个女人没有理由效忠于张天祐,如今朱元璋势力扩张极快。军队崇尚强者,郭子兴死后,朱元璋率军守城,渡江之战打得漂亮。稍有眼力见儿的人明里暗里都想投到他的麾下,郭子兴留下的这笔基业,落在他头上只是早晚之事。”
    “这个女的也许招子不够亮,笨了点。”沈书手上都是干涸的血迹,不大舒服,偏偏房间里只有个空盆儿。激战之后松懈下来,他觉得有点头痛,犯困,便对穆玄苍的话有些漫不经心起来,强打着精神把叫来穆玄苍要说的话说完,“你到太平府要去见我师父吗?”
    “这个女的你又不是没见过,哪儿笨了?”
    沈书凝在手掌上的视线顿住,抬头,迟钝地想了一遍,头微微歪了一点,表情茫然。
    穆玄苍出神地看着他。
    “林凤?”沈书回过神,“墙上那个女的是林凤?”
    短暂出现在穆玄苍眼里的迷恋稍纵即逝,他带着某种遗憾说:“哎,我这好处是讨不来了是吧?”
    沈书却不理会他了,林凤与卫焱陇有关,但目前没有任何查到的线索显示卫焱陇知道枕边人是一个在道上混的女子。搞不好卫焱陇还觉得她无依无靠,这才将茶坊香粉铺子都给她傍身。
    “你是怎么问出来的?”沈书奇怪道,“你们江湖人不是讲义气口风严吗?”
    “你最好不要知道。”穆玄苍话里的意味深长被敲门声打断。
    外面站着周清,他提了茶壶进来,出去时颤声对穆玄苍说:“请、请不要关门,小的、小的马上还要回来。”
    穆玄苍这才第一次拿正眼看周清,觉得好玩儿,回到桌前,沈书已经给他倒好了茶。
    穆玄苍道:“弄个小兔子在身边,能顶什么事儿?”
    “什么兔子?”沈书反应过来,“别逗他,以前有人欺负他,让他失手砸死了。没有栖身之处,是我家里管事的亲戚,我多带他出来几次,学学外场规矩。”
    “我看你也没怎么学。”
    “我不一样。”沈书道,“我必须长得快点。”
    穆玄苍往桌下扫了一眼。
    沈书没同他开玩笑,也不再解释,重拾先前的话题。
    “人是跑得快,本来不知道,那个权哥,伤了眼睛无法逃走。”穆玄苍好整以暇地说,“我也没做什么,我看他的眼睛是箭伤,才把箭镞对准他另一只眼珠,没有动手,他就吓得尿裤子了。”
    外面廊上周清打翻了装满水的木桶,慌忙道歉,提着桶跑了。
    沈书真拿穆玄苍没办法,不满道:“你能听见他过来了,就不能等会再说?”
    “我帮你教他规矩。”穆玄苍道,“小张夫人派了个叫费老九的去找人埋伏在巷子里杀朱元璋的夫人,这个费老九的亲儿子,命捏在张天祐手里。费老九去找了自己道上的弟兄,这一票被人截胡了。截胡的人名声赫赫,费老九找的人不敢同他们抢生意,便说好,事情林凤和吴权去做,吴权便是那个权哥。上回查林凤,我知道她的上头是谁,吴权我就不知道了。但林凤上头这个人,应该不会与都元帅府作对,他们是漕帮的一个分支。可惜没同林凤交上手,不知她身手如何,要是她功夫奇好,那我先前查到的,怕就是假的。她真正的上级,并不是漕帮里的一个小头目。”
    “所以小张夫人也没想过要动用忠于郭子兴的手下,更不曾调用张天祐的人,而是让费老九去外头找人。”这么做也许是因为不想让人查出端倪,如果费老九找的人没被截胡,还是会牵出萝卜带出泥,把费老九扯出来。
    天一亮,小张夫人就会知道行动已经失败,恐怕费老九已经死了。而费老九原先找的人却不是最后动手的人,自然不存在清账一事,也就没人会去找费老九。
    “费老九的名字,我今日才是第一次听说,等回来后问一问朱文忠。”沈书猜想,这人在都元帅府里多半查无此人,但出于谨慎,他还是决定问一下。
    “小兔子回来了。”穆玄苍这次大发慈悲,没有再说血腥场面,还好心替周清把木桶接了进来。
    “还、还有热水。”周清拿空桶出去。
    穆玄苍掩饰不住笑意:“真的像只小白兔,真是他砸死了人?”
    “你可以试试,能不能把你砸死。”
    “我没兴趣,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孩,一根手指就捏死了。”
    “就是你,一根手指怕是也捏不死,怎么也得两三根,捏这个动作就不可能用一根手指完成。”沈书道,“不开玩笑,你到底为什么突然要去太平府?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保护你。”穆玄苍说。
    “怕我兑现不了承诺?”沈书真有点抓狂,至今为止他也不知道穆玄苍要他去挖的宝藏,不对,说好不用他亲自去挖,让他精准勘测的宝藏到底是什么,是钱财还是什么信物。穆玄苍也从来不催他,仿佛真要等上十年。每当沈书想起这件事,便觉得无比荒谬,同时思绪便会信马由缰,但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穆玄苍为什么要让他来做这件事,这个代价,真的值得穆玄苍为他驱策吗?
    更让沈书觉得不安的是,穆玄苍身手深不可测,他上了马车之后,向后看了一眼,穆玄苍动手杀人,同沈书自己,哪怕是同高荣珪这样战场上杀人如麻的老兵比起来,根本不在一个水平上。
    这样的穆玄苍让他觉得可怕,而在今日破晓之前,沈书再一次深刻地领会到了这种死亡近在咫尺的恐惧。
    “若我说只是与你投缘,你信不信?”穆玄苍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不信。”沈书道,“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你必须做的理由,只是你没有全告诉我。”
    “我可以全告诉你,你却不会听。”穆玄苍无奈地笑了起来,“你根本不想蹚浑水,只想利用暗门,又不想被割了手。”
    沈书定定看了一会穆玄苍,冷静下来,说:“你可以走。”
    穆玄苍唇角的笑意消失,静静与沈书对视,继而踉跄起身,实则他的脚下从不曾失去重心,只是踩了个胡旋,之后站定。
    “不信算了,往后日子还长,只要你敢问,我就敢回答。”穆玄苍等了一会,沈书只是坐着,甚至没有再看他。
    穆玄苍挥了挥手出门去,语意萧瑟:“是你不想问。”
    周清提热水进来,沈书已经累得手指都有点动不了了。擦完身,换了干净衣服,沈书便上床睡觉。
    榻上的被褥都是新的,船上潮湿,被子却十分干燥,闻得见晒过太阳的气味。睡梦中沈书隐隐约约感到自己被柔和的浪潮抛起,又接住。
    这一觉睡到下午,被人叫醒时,船已快要靠岸。
    船上做了午饭,马氏在房间里吃,便只有沈书、穆玄苍、周清同桌,其余船工另外摆了两桌。有人来提醒沈书下船的时间,沈书便让周清去取来吊钱。
    饭后,沈书带着姚大夫去求见马秀英。
    这一见,沈书放心了不少,只见到马秀英脸色红润,并无不妥。而且上了船之后,像是心事也没有了,神情坦然。她顾盼之间,隐约流露出一丝娇羞和期待。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663d.com)不纯臣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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