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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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州都元帅府中,一行身披蓑衣的士兵夤夜前来。
    李垚来报时,沈书刚刚躺进冰冷的被窝里,朱文忠还在旁边洗脚,顿时眉头一皱,把擦脚布扔在一旁。
    沈书只宽了外袍,预备着晚上要起来,听到李垚说粮种已运回来,郑奇五带人在外院等候。他赶紧穿好文士袍,头就不裹了,束发本来未解,催促朱文忠赶紧。
    “不用着急,既已经送来,还怕他跑了?”朱文忠趿着木屐,天气暖,又是自己家里,是公事,同郑奇五的交情又可脱略形迹,便随意了些。
    两人来到前院,见到一排麻袋被搬到廊下,院里正下雨,雨珠结成串淅淅沥沥滚落檐下。
    “郑老。”朱文忠笑迎了上去。
    府里的两位管事在,请郑奇五去厅上坐,郑奇五一直不肯。见到朱文忠,松了口气,拱手做礼,三人去厅上。
    “家父偶感风寒,夜深,不便叫他起来。郑老这一趟可还顺当?”朱文忠示意郑奇五喝茶。
    沈书则站在朱文忠一旁,没有落座,权充元帅府里的臣佐。
    “险些没能上岸。”郑奇五淋了雨,上了年纪的蜡黄脸色中泛着青白,咬牙道,“水贼猖獗,多亏文忠少爷派了当兵的押船,否则连作种的这点都得让人抢光。一个个好手好脚,什么不好做,便是游手好闲,也比做贼做寇抢好人家的东西来得强。”
    听到这话,沈书赶在朱文忠开口前便说:“郑老一路惊险,可有受伤?”
    朱文忠便端起茶来喝,显然对沈书突然插话没什么不满。
    郑奇五心里便有数了,朱文忠对这个伴读十分信任,他总有羽翼丰满要离开元帅府那天去地方到任,那时应该要把这伴读放在身边做个小郎中。这时郑奇五也意识到,官军向来称红巾是“贼寇”,而富户乡绅对红巾的态度因人而异,有过节的自然恨之入骨,受益于红巾占城的也大有人在。
    是投是抗,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选择,而今郑奇五已经一只脚踩在和州都元帅府的池子里,就是再提起脚来,鞋子却已经湿透,还不如一头栽进去,赌它一把。不过全盘信任也非一日之功,郑奇五打主意还要再看,态度上便显得不卑不亢,既不刻意讨好,也不现出骄矜。
    他说:“别看我一把老骨头,还很撑得住。活到这年纪,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朱文忠笑了起来,道:“得空要请郑老同我们小辈的说一说白手起家的趣事。”
    见话头岔过去,沈书知道以郑奇五闯荡半生的见识,自然是懂了他打岔的缘由,便告罪出去清点粮种,沈书怕粮种受潮,听人说袋子是特制的,外头看上去是麻袋,里面封了一层油纸,暂且放一晚不会有问题。
    盯着粮种过秤入库后,郑奇五已告辞。
    朱文忠在厅上等沈书回来,沈书已不大困了,索性告辞叫朱文忠派了车送他回家。
    回家后已过了丑时,门房里周戌五在守夜,他睡得浅,索性沈书叫烧了水来,泡个热水澡松松乏。睡到榻上,沈书摸着去年生辰时纪逐鸢给他做的木雕,盘算天亮以后要叫人来分粮种了,就叫张楚劳来办,这些日子沈书看下来,张楚劳办事仔细,从前在钱庄做过,与三教九流各式各样的人都打过交道,为人圆融,性子沉稳,话也不多,将来也可以用。
    想到张楚劳难免就想到他那个娘子,做菜手艺一流,张楚劳忙得脚不沾地时,也还要回家吃一口饭。
    离乡两年,母亲也已去了多时,沈书仍时不时想家中的饭菜,夏天夜晚父亲讲的志怪故事。
    下过雨的空气清爽干净,沈书一个人在被窝里躺着,不觉又想到纪逐鸢在家的时候,好歹有个人暖手暖脚,自己身体底子不好,手脚总是冰凉。要是他哥在就好了,沈书习惯了睡觉有个人抱着,如今纪逐鸢出征都半个月了他也还没习惯自己一个人睡。
    一时间沈书心情又不大好了。
    再想到康里布达父亲也死了,人还在大都留着,这下连个帮手都没有。高荣珪在外照顾他哥,再则光冲着康里布达的可怜身世,沈书也真想伸手拉他一把。
    有些人从来在暗夜中行走,但有一丝光照进他的世界,他就能重新找到希望活下去。
    还是要想办法,尽力帮一帮。既然穆华林把家底儿都交到自己手里了,他一定也是要找回康里布达带走的传国玉玺。
    沈书一时想到神神道道的穆玄苍,一时想到康里布达鲜血淋漓的样子,迷迷糊糊地入睡,睡梦里却又梦见不知道哪里城墙被轰,纪逐鸢满头满脸的血,在硝烟弥漫的废墟之中嘶声痛哭。
    一连数日,沈书被忙不过来的事儿五花大绑起来,从一睁眼到一闭眼,每日里跟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稍微一停,绳子就要抽上来。
    得分派粮种、分人手圈地,跟军队扯皮要人,同里正们解释为什么这么派,为什么有的家里派四五个当兵的,有的家里一个人也不派。
    借了种地的耕牛要打欠条,沈书还刻了一方私印,是朱文忠自己刻的,沈书倒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
    朱文忠刻完就很得意,替他试了一试,乃是工整的小纂,刀工精细,不比外头找先生刻得差。
    借条批签粮台总管邓文昌的章,过沈书的手核对,加他自己的私章。主事的大将全上前线,谈事能让元帅夫人出面,具体事情还要分到下面人手里去做。城里城外都还留守了一批军队,沈书也知道,与其说真的得到了百姓的信任,愿意与红巾合作,倒不如说他们也是无奈,远水不救近火,城被人打下来了,官军被赶走,外头各方势力纠缠。
    祖祖辈辈生活在和阳的寻常百姓无法离开,且也不到非得另谋生计的关头。马氏出面在城中设立粥棚和义庄,军队早三班晚三班在城里巡逻,夜间宵禁,俨然恢复到了和阳城被攻打之前。
    是夜,郑奇五在家里摆席回请李贞,女眷不便出门,李贞带了儿子,沈书也在席。
    “是比之前还要好些,都是朱元帅的功劳,这老朽知道。”郑奇五拿了毛巾擦手,“都是贱内料理的,她是济南人,鲁菜一绝。唯有这一道汤,最合我口味,倒不好说是鲁味,都尝尝。”
    席上有四名美婢伺候,沈书对女人不感兴趣,朱文忠倒是细细打量过去,凑过来同沈书小声耳语:“你旁边那个美娇娘,生得是真好,你看看合不合意。”
    “我懒得看,你自己看。”见到汤盛好了,沈书立马端起碗,勺子在碗里搅动,见是有笋片、火腿片、香菇、豆芽,闻着有淡淡酒香与鱼鲜味,尝了一口,沈书都舍不得往下咽,那滋味简直绝了,只得一个“鲜”字,恨不得把舌头也嗦进去。
    朱文忠:“……”
    “还有这道‘煎糟’,这要吃饭才吃得出好处来。”
    沈书吃了几天水饭,只觉得郑奇五家的米,闻着就够香了,吃上去更是颗颗饱满,清香四溢,就着葱姜糖酒治成的青鱼段。别说沈书顾不上看美婢了,就是把铺成排的银锭摆在他的面前,他也分不出眼睛去看。
    于是一顿饭吃下来,李贞跟郑奇五相谈甚欢,朱文忠倒照顾沈书吃饭,一桌子十二个热菜,两样汤,四样肉切,饭前还用了一个象牙八仙盒端上来的四样点心。
    弄得沈书吃完之后,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茶都有些吃不下去了,偏偏郑奇五家里连茶也香得要命。沈书小心翼翼地喝了两口,缓着劲儿,一顿饭要吃得吐了出来那就不好了。
    饭后郑奇五一番高谈阔论,有些吃醉了的样子,席上李贞也喝了不少酒,从郑家出来上车的时候,险些一骨碌滚到车轱辘底下。
    朱文忠把他爹扶上车,钻进沈书坐的车驾。
    “娘的,堂堂元帅府,吃得还不如一个商贾。”
    沈书沉默不语。
    马车动了,朱文忠见沈书的脸色不好看,安慰道:“等我执掌一方,买他十七八个美婢,找几个专门烧饭的厨娘,要什么菜系都会做的,还要懂吃,懂谈吃,邀一帮子兄弟,三不五时聚首,痛痛快快地吃喝,再叫几个唱曲儿的来,咱们也学学魏晋名士,彻夜清谈。”
    沈书摆了摆手。
    “都自家兄弟,就不要同我假客气。”
    沈书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极认真地同朱文忠说:“先不要跟我说话,我一张嘴就想吐……”
    朱文忠一愣,继而爆笑。
    沈书:“……”请你滚到你爹车上去。
    都元帅府的马车把沈书放在家门口便离去,沈书目送马车离去,在家门外站着,突然察觉什么,他回头一看,只见篱笆里透出来的光瞬间消失。
    沈书有些分不清方才看见篱笆后面透出的光是不是真的,还是自己看错。料想可能是那位张婶听见外面马车动静,又在院子里朝外窥看。
    走到门上,沈书莫名地觉得奇怪,回头只见阒寂的街道上,左邻右舍都已熄灯,安静得很。这几日和阳城内加派人巡逻,夜晚不许寻常百姓出门,但也不便像鞑子南下入主中原初期那般蛮横,连点灯也不许。
    几天前通街敲锣打鼓,又贴了告示,执行宵禁。之后每到夜间,城里都很安静,上灯以后,要在街上行走,身上必带凭信,否则被巡夜的兵抓到,投入牢中还得很花点钱去捞人。
    沈书进门时听见送羊毛的来了,先去洗手换衣服,再到正堂上见客。
    “没有密函?”听完穆玄苍的来意,沈书贴在茶碗上的手移开,“你是专程来说服我的?”
    穆玄苍:“我是专程来送你一个机会答应我的条件。”
    沈书正想嘲讽他两句,在家门口那种古怪的感觉再次袭来,沈书的眉头缓缓皱起,已经是夜半,门房里只留了一个人,因为穆玄苍说的话不能让旁人听见,外面是没人伺候的。
    此处是正堂,须得从前院经过水池和竹林下的小径入内,至少门房值夜的小厮会知道有客来访进来禀报。
    没人来报,沈书却听见了脚步声,那脚步声很轻,突然头顶瓦片响动,沈书才一抬头。
    穆玄苍一掌扫灭烛火,正堂陷入一片黑暗。
    尚无反应的沈书被穆玄苍一把拽过手腕,按住沈书肩膀,将其塞到桌子下方,接着穆玄苍自己也躲到桌下,一条腿勾过近处的椅子,手抓椅子四脚,令那把椅子对插进桌底,将他二人囿于一个小小的三面空间内。
    短短数息,沈书一脖子都是汗,穆玄苍将他护在身后,从侧面沈书能看出穆玄苍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沈书拉开穆玄苍的一只手,在他手心写了一个字:“谁?”
    穆玄苍看了他一眼,扭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怎么办?沈书突然觉得浑身都僵硬了,四周的黑暗仿佛不是把他困在此处,而是将他又扔进了高邮城里那个潮湿阴暗的监牢。
    门被推开了。
    沈书焦急地看了穆玄苍一眼,两人挨得很近,穆玄苍手掌示意地指了指被挪在正堂东侧的一排屏风,他用一只手掌表示屏风,置于挡桌后方,桌子表示墙,另一只手掌从屏风与墙之间穿过。
    沈书困惑地看着穆玄苍的眼睛,他闻见穆玄苍的呼吸带着一股药味,又从穆玄苍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茫然无措的表情。沈书是第一次从别人眼睛里看到自己脸上的恐惧,就像看的是别人。
    穆玄苍服气了,只得对着沈书的耳朵,以极低的声音说:“我一动手,你就从屏风后面往外跑。”
    沈书把穆玄苍的头一拍。
    穆玄苍怒瞪住他,简直不敢相信有人敢拍他的脑袋。
    “他们能悄无声息进来,院子里的人应该都不中用了,我跑出去往哪儿跑?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岂不是方便他们杀我?”沈书声音更低,这般耳语,声音又好听。
    穆玄苍有点失神,即刻反应过来。
    沈书听见穆玄苍磨牙的声音,继而肩头被按了一把,穆玄苍起身,丢下只有他两个能听清的一句:“躲好!”便从侧旁钻了出去,整个人就地一滚。
    接着沈书听见穆玄苍说话:“不知是哪条道上的弟兄,既然登门拜访,该写了帖子来,正大光明相见。深夜造访,还穿成这样,莫不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
    “姓穆的,你杀了兀颜术,还觍颜自任门主,有人出十万两买你的人头,干了这一票,我同师弟一起上岸,也圈块地方,占山为王,当个逍遥快活的土皇帝。”
    原来是冲着穆玄苍来的,沈书松了口气,既然不是来杀自己的,穆玄苍他本来就没啥交情。吓死了,不知道外头情形如何,没有听见叫声。应该都没事。
    为什么说穆玄苍杀了兀颜术,内斗?沈书面前挡着桌子,看不到外面情形,只能听声音。
    “这地方太小,施展不开,砸坏别人家的东西也不好,出去打。”
    这是穆玄苍那吊儿郎当的调调。算他还有点良心。
    “你当老爷们来找你打架呢?动——”
    倏然惊天动地的爆裂声在沈书头顶上炸开,接着像冰雹砸在桌椅板凳上,不光听见东西砸在头顶桌面上的声音,微微的震动通过木头桌子传来。
    “手——”话音刚落,那人口吐鲜血地倒在地上,痛叫一声,骂骂咧咧。
    沈书没脾气了:不光正堂的桌椅板凳折损严重,连房顶也要补了。沈书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双眼睛,想看一眼从房顶上下来的混账……羔子。
    耳畔又是一声巨响,撞在沈书面前的椅子上,那团滚过来撞在椅子上的东西接着又被拉成了长条——穆玄苍手里的看不清是软鞭子还是绳子,锁住撞过来这人的脖子,将人一直拖出门槛。
    沈书再探出头去,只见正堂上一个人没有,如同狂风过境,椅子全都翻倒在地,两旁的屏风也砸在地上,房顶破了水缸那么大一个洞,淅淅沥沥往地上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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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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