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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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来了?”
    微弱的火光从康里布达掌中那火媒上引到一支蜡烛上,微黄的烛光照出沈书的脸,冻得有些泛青,但精神头很好。
    “高荣珪去军营了,傍晚时候走的,把你,喏。”沈书拿手指戳了戳自己胸口,“托付给小弟我了。”
    康里布达窘迫地抓了一下耳朵。
    “我不用谁照顾,我就在这里躲几天。”
    如沈书所料,地方是高荣珪找的,那天也图娜打上门,康里布达急得要跑,高荣珪在滁州没有朋友,却想起来这个胡人,是受过沈书恩惠的,算是见过一面,便给了胡人一吊钱,让他收留康里布达几天。胡人给康里布达送过图样,那天晚上追击也图娜,又见过康里布达一次。
    当时见上面,康里布达就愣了。
    “我当时心说,不是完了吗?”康里布达道,“是我小人之心了,旺古达是个好兄弟。”
    胡人名叫旺古达,也是塞外蒙古七十二种里的一支。
    “长得跟我师父倒不大一样。”
    “废话,又不是你师父的种。”把话说开之后,康里布达身上不见拘谨,放开来不少,“什么时候拔营?”
    “明天一早,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们三个都跟着谁。”
    “你哥没去?”
    “他走路还不行,等到了和州再说,五十军棍不是闹着玩的。”提起纪逐鸢挨的军棍,沈书就觉腮帮子疼,虽然说朱文正终归是手下留情了,纪逐鸢那屁股也还是惨不忍睹。不过沈书来找康里布达不仅仅是想送点炭和米来,主要还是想问他跟他姐关系到底怎么样,为什么见到也图娜就要跑。
    “你不想说就直说不想说,别编一大堆来骗我,你族里家里的事情,我也管不着。只是这阵子大家都一个屋檐下住着,少了个人,总要问问。”
    “我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
    这话说得,沈书板起脸:“没什么不一样,别以为我不发火就是脾气好,我脾气特别坏,搞不好还要跟朱家的告密,把你交出去。”
    康里布达摸着下巴,轻佻地笑了:“那你去吧,我的人头能管不少钱。”
    “你跟也图娜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但你也不想你姐姐遭罪,才会找我师父去救她。可你又不想用银币去换她,当时问我要的时候也没有说让我马上就要给你,还叫我考虑考虑。”沈书的手圈在被冷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烛火,那一小朵火焰稳住身子,室内亮了一些。
    冷风从身后吹过来的,那是门的方向。沈书转过身去,旺古达在门口站着,手里提着一个陈旧的水壶。
    是旺古达做了奶茶来,给沈书和康里布达各自盛了一大碗,沈书笑眯眯地感谢他。
    胡人很是识趣,将壶留下,退出门外去。
    热腾腾的咸奶茶令沈书精神一振,也驱散了他一身的寒气,沈书脸色红润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康里布达说:“说到哪儿了?”
    没等康里布达说话。
    沈书自顾自接下去说:“银币你是要的,姐姐呢你也要救,但是你并不想让也图娜知道是你救的她。你也不想跟她走。她想带你上哪儿去?带你回家吗?你为什么不回家?你这在外面被人追杀好受啊?要是家里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为什么不肯回去?”
    康里布达苦笑起来:“一、二、三、四、五。你问题这么多,我怎么回答?”
    “挨个答呗,才刚入夜,时辰还早。”沈书捧着茶碗,努嘴小口啜茶,明亮的眼睛从茶碗上方盯着康里布达。喝得一身暖洋洋,沈书放下茶碗,抿了抿唇上的奶渍,“要是不想说就……”
    康里布达做了个手势,止住沈书的话。
    “也没什么非得瞒着你的。”康里布达思忖片刻,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他的目光从沈书脸上移到那簇渐渐站稳了的烛火上,拿食中二指挟着火焰玩儿,手指在火上如同蛇一般快速穿梭,逗弄火光,同时对沈书开了口:“我在家里排行第六,也图娜排行老三。她的母亲是我爹的第八个老婆,生下也图娜之后,就去世了。”
    也图娜的母亲因为难产去世,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儿,康里布达的父亲并未将她交给任何一位妻子抚养,而是亲自教养女儿。
    “我们家里所有的孩子,都养在母亲膝下,我的父亲一共有十二位夫人,二十三名子女,其中有十一人早夭,或者在娘胎里就不行了,或者身子太弱,长到几岁时就死了。我父亲带着整个家族,穿越卢特沙漠来到东方,那一天真的很热。”
    整个队伍一共五十匹骆驼,三十匹马,二十架货车,十二架马车,康里布达的父亲骑骆驼,他的夫人和孩子,各自享用一辆马车,车中都有仆婢伺候。在康里布达的族中,卢特沙漠被称为死亡之地,等到引路的沙漠向导察觉出不对劲时,他们已经在沙漠的中心,进退两难。
    “那里是真的地狱。”康里布达的手已经没在玩弄火焰,他埋头喝一口奶茶。
    然而,沈书仍然能从康里布达微微颤动的眼瞳里,看出一种恐惧。
    “热得像是要把人和马匹,通通都烤熟,你能看见的所有东西,都像是会融化成水,骆驼、马只、车子,都在滚滚热浪里扭曲变形。我病了好些天,现在记不清是多少天了,吃不下东西,也起不来身,只是躺着不断流汗。连夜晚,也热得无法喘息,睡觉的褥子都是热的,像躺在一口锅里。”
    沈书握了一下康里布达的手。
    康里布达的视线从火光上移开,看到沈书,再看到沈书身后,那扇简陋的、胡人旺古达让给他的卧房房门,窗户上破了几个洞,有急速的风从洞里挤进这间屋子,把窗户纸拉扯成蝴蝶翅膀的模样。
    沈书松开康里布达的手,见他紧绷的腮肉放松下来,知道康里布达已经镇定下来。沈书道:“只有你一个人生病吗?”那样的天气,就是老天要收人的命。
    “不是,还有三个兄弟,也都生了病。那天我醒来,已经是白天了,我们七个人,被车队留下来,还有一顶帐篷、一架马车和很多食水。”
    “七个人?”
    “是。”康里布达的神色近乎木然,食指不由自主屈起,抠得木头桌面咯咯作响,“加上我,一共四个男孩,还有我那三个兄弟的母亲。”
    沈书明白了,康里布达是唯一一个,他母亲并未陪着他留下的孩子。那一瞬间,沈书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他不知道能说什么,无论说什么,也无法安慰眼前已经二十多岁的康里布达。这虽然是发生在康里布达十岁时候的事情,但显然,留下的阴影从未有一天离开过他。
    “孩子里面,我是最年长的,无论白天夜晚,无论怎样热,我们都不敢停下。甚至夜里,我们也会尽量赶路。没有人敢说停,哪怕是我父亲那三位漂亮的夫人,她们也从来没叫喊过一声苦,抱怨过一声热。她们都还要照顾自己的孩子,孩子太小,一个三岁、一个刚满七岁,还有一个八岁的。每一口水都要计算着喝,因为我们不知道还要在沙漠里赶多少天路。有时候是不小心睡着,醒来的时候,有时候是一场沙暴刚结束,侥幸没有被移动的沙丘埋葬,最多的一天死了三个人。到最后就剩下了我,还有一匹马。”
    与康里布达随行的孩子,本就是因为身体虚弱而被车队抛下,很快便不行了,孩子的死带给母亲巨大的打击,死撑下去的希望和意义每一个时辰都消磨掉一些,直至内心的光全然寂灭。
    “我不想死。”康里布达的声音沙哑起来,手指尖抠起一小块木屑,指甲也因此劈裂,血黏在指甲缝隙里,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父亲认为我弱小,无法活下去,连我的母亲,也放弃了我。”
    在一个黄昏,天快黑下去的时候,康里布达体力已经近乎崩溃,马儿低头把他的脸舔得湿润。巨大的落日悬挂在沙漠的尽头,连着成片金黄色的沙丘,风将沙子塑造成海浪的形状。
    “那时不仅我走不动,马也走不动了,我躺在沙漠里,马就屈起四蹄,用瘦巴巴的身子把我圈起来。”康里布达眼眶发红,似乎要流泪,但没有泪水掉下来,“出发之前,车队里的每一匹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们膘肥体键,英姿勃发,马,生来便是为了在天地间恣意奔跑。我在滚烫的沙子上睡了一夜,翌日醒来,我的身边有一队带着兽群的杂耍技人。我的马已经死了,他们问我能不能把马肉带上路。”康里布达彻底哽住了。
    “喝口茶。”沈书说。
    康里布达颤抖着手捧起茶碗,奶茶含在嘴里,良久才能吞咽下去。
    沈书不让康里布达停留在难过的回忆中,问他:“这队人也是要到元来吗?”
    “是,他们都从很远的地方来,比我来的地方更远。不过那时我已经快要走出沙漠。”
    “你跟他们一起以后,又走了多久?”
    “不到两天。”奶茶已经凉透了,滋味与才做得好的迥然不同,正适合康里布达现在的心情。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沈书没有出声,其实他并不想听康里布达从这么久以前去回忆,他也没有想到,康里布达会从出身讲起。
    但讲完以后,康里布达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表情里含着释然。
    “讲出来我心里好受多了。”康里布达道,“我知道你不会跟其他人讲,是吗?”
    沈书揶揄道:“那未必。”
    康里布达一愣,无奈道:“总之,说出来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
    沈书收敛神色:“我不会说的。”顿了顿,沈书又道,“尤其是高荣珪,我一定不告诉他。”
    康里布达被奶茶呛了一下,连声咳嗽,牵扯得身上未好全的伤口隐隐作痛。
    “当时也图娜也病着,父亲殚精竭虑,每日都亲自喂她吃药吃饭。我们被留下的时候,也图娜已经昏迷一整天没有醒过来,我后来才知道,父亲没有扔下她。”康里布达云淡风轻地说。
    “你不嫉妒她?”一大家人当中,父亲的偏爱最容易造成子女间互相嫉妒,甚至兄弟阋墙,姊妹嚼舌。
    “也图娜是女孩,而且她一出生就没有母亲。她是父亲唯一的女儿,我们都很喜欢她。只是,她没有母亲,却有父亲,我有母亲,却也跟没有母亲一般。”康里布达略带唏嘘地说,“从小我母亲对我都很好,给我做吃的,缝衣服。这些年我一直想再回到她的跟前,问一问,为什么当时会抛下我。”
    “那你为什么不跟也图娜回去?”沈书奇怪道,“也图娜是要带你回家吧?”
    康里布达搁在桌面上的手指微微发抖,颤声道:“我还不够格。”
    沈书蹙起眉头,不明白康里布达的意思。
    “我的父亲是一个头领,要回到他的羽翼下,除非我足够有用。”康里布达道,“只有带回我父亲要的东西,我才能回家。”
    沈书郁闷地叹了口气:“他要那枚银币吗?”
    康里布达明显愣怔了一下。
    “如果他要那个,你可以拿回去,只是银币在我哥那里,我去要。但是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个。”
    康里布达神色复杂,抬手去揉沈书的头。
    沈书偏头躲过,不悦道:“不要当我是小孩子。”
    康里布达露出前所未有的温和笑意,如同莺飞蝶舞的春日花圃,整张脸孔都明亮动人起来。
    “不是银币,但你要是能给我银币,我也挺高兴的。”
    “那算了。”沈书道。
    康里布达笑了起来,咳嗽一声:“沈书,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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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很善良。”康里布达道,“让我感觉不到危险,我快死的时候,净风神使一直在心中指引我,找到你,找到你我就可以活下来。”
    “净风神使到底是什么?”
    “净风神召唤五妙身,造四使十天大王,与善母入地狱,击败邪灵,造十天八地,以光明力量造日月。他是我最信赖的神明,每当我心中充斥黑暗,就会向他寻求答案。”康里布达温柔地说,“就是他指引我去找你。”
    沈书咕咚一声,咽下一大口奶茶,吃力地对康里布达点头:“好的。”虽然一句也没有听懂,但沈书大概知道了,这大概类似于有的人拜佛有的人拜菩萨,净风神使就是康里布达心中的观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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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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